河滩地的风裹着碎瓷末,刀子般刮过李青禾单薄的脊背。她枯槁的身影钉在村西头那片巨大的洼地前,深陷的眼窝里,冰封的死寂被一种近乎贪婪的滚烫刺穿。眼前,便是村正口中那“十年荒”的废鱼塘——不,更像一片被遗忘的烂疮。塘底龟裂的淤泥板结成灰褐色的硬壳,裂缝深处渗出令人作呕的墨绿色腐水。枯死的芦苇杆子东倒西歪,如同插在坟头的招魂幡。几根朽烂发黑的木桩半埋在泥里,是当年塘埂的残骸。最扎眼的,是边缘几处深陷的泥坑,咕嘟咕嘟冒着浑浊粘稠的气泡,破裂时散发出浓烈的、混合着死鱼烂虾和粪便的恶臭。几只瘦骨嶙峋的野狗在远处逡巡,对着泥坑呜咽两声,又夹着尾巴逃开。
三亩。
死寂的三亩。
这念头带着腐臭的气息,狠狠撞进李青禾冻僵的胸腔。深陷的眼窝里,那片滚烫几乎要灼穿冰层。仓柜里的“有”,太少了!不够填陈吴氏账册那无底的窟窿!眼前这烂泥塘,是绝地,是死路,可……也是唯一能抓到的、够大的东西!
“呵……”一声带着巨大嘲讽的嗤笑自身后响起。
李青禾枯槁的身体猛地一僵,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受惊的夜枭,缓缓转向声音来处。
村正王老栓裹着半新不旧的靛蓝棉袍,腆着微凸的肚子,正慢悠悠踱过来,手里那把油亮的黄杨木折扇“唰”地一声展开,慢条斯理地扇着。扇出的风,裹着他身上淡淡的旱烟味和头油味,混入塘口的恶臭里。他身后跟着几个闲汉,抄着手,脸上挂着看戏的讪笑。
“青禾丫头,”王老栓在离她几步远站定,浑浊的老眼扫过她枯槁如鬼的形容和那身打满补丁、沾满泥污的破袄,嘴角向下撇着,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扇子尖虚虚点了点那片死塘,“看上这宝地了?”声音拖得长长的,满是戏谑,“十年了,鬼都嫌臭!租银嘛……”他扇子“啪”地一收,枯瘦的手指极其吝啬地捻了三下,“三钱!一年!”
三钱!
轻飘飘的三个字,却如同三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李青禾心上!深陷的眼窝里那片滚烫瞬间被冰冷的现实刺痛!她腰间破布袋里,那点铜板叮当作响,加起来也凑不出半钱!
王老栓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了然,扇子又“唰”地展开,慢悠悠摇着,仿佛在驱赶塘口飘来的臭气:“没钱?那就甭琢磨!这塘……邪性!”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故弄玄虚的阴森,“早年淹死过仨!怨气重!种啥死啥,养啥瘟啥!也就你这……呵,”他上下扫了李青禾一眼,话没说完,但那声嗤笑比塘底的腐水还冷,“租了去,死了……可别怨天尤人!”
死!
这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入李青禾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巨大的恐惧混合着一种被彻底踩进泥里的屈辱感,瞬间攫住了她!枯槁的双手在破袖筒里死死攥紧,指甲深深抠进溃烂的掌心,脓血渗出,带来一丝病态的清醒。
目光!
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
极其缓慢地……
艰难地……
掠过王老栓那张刻薄油滑的脸。
掠过他身后闲汉们嘲弄的眼神。
最终!
死死地……
钉在了……
自己身上!
钉在了那件……唯一还算厚实、勉强抵御着河滩地刺骨寒风的……
破旧棉袄上!
棉!
里面絮着的,是压得死沉、带着阳光余温和弹弓闷雷记忆的……棉絮!
当!
典当它!
这个念头带着棉絮的暖意和刺骨的寒风,如同烧红的钢针,瞬间刺穿了所有犹豫!深陷的眼窝里那片冰冷的刺痛瞬间被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点燃!她不再看王老栓,一步一挪,动作带着一种被逼到悬崖尽头后的、痉挛般的急切,踉跄着冲向塘埂边那片看热闹的人群!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哟!李疯妇过来了!”
“离远点!一股子烂泥味儿!”
“她瞅啥呢?眼珠子跟要吃人似的!”
李青禾对哄笑充耳不闻。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精准的尺,在攒动的人头里疯狂搜寻!终于,锁定了那个缩在人群边缘、穿着油腻羊皮坎肩、手里捻着几个铜钱、眼神闪烁的矮胖男人——刘二,村里收破烂兼放点印子钱的滚刀肉!
扑!
她一步冲到刘二面前!溃烂的右手极其粗暴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猛地……扯开了自己破袄前襟的布纽!动作狂乱、急切!露出了里面那件同样破旧、却厚实许多、絮着灰白棉花的……内袄!
“当!”一个嘶哑破碎、如同砂纸刮擦的声音,狠狠砸向惊愕的刘二!
刘二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吓了一跳,小眼睛瞪圆了,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当……当啥?你这破袄……”
“棉!”李青禾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枯槁的手指死死指着自己敞开的破袄内里那厚实的灰白,“三钱!死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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