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城的清晨总是带着几分湿漉漉的诗意,薄雾尚未散尽,运河上已有零星的船只划开平静的水面,荡起层层涟漪。凌越站在按察使司衙门的廊下,望着远处朦胧的雷峰塔影,手中捧着一杯刚沏的龙井,茶香袅袅,却驱不散他心头的凝重。
科举案虽已了结,但“慈云斋”三个字像一根刺,深深扎在他心里。那日与沈荆澜分别后,他连夜调阅了杭州府所有关于慈云斋的卷宗,却发现这家佛具店表面上干干净净,甚至连邻里纠纷都未曾有过。越是干净,就越显得可疑。他正沉吟间,忽听身后脚步声急响,是王砚捧着一封公文匆匆而来。
“大人,京城八百里加急公文!”王砚语气急促,额上还带着细密的汗珠。
凌越接过公文,拆开火漆封印,迅速浏览一遍,眉头渐渐蹙紧。公文是内阁转来的,言辞急切,说是江南织造局进贡的一批顶级云锦在送入宫中后,于光天化日之下竟显现出诡异图案,似字非字,似画非画,转瞬即逝,如同“无字天书”。皇帝初时以为是祥瑞,命人反复查验,却再无踪迹,龙颜不悦,斥为“妖异之作”,责令江南织造局彻查,并命按察使司协办。
“云锦……无字天书……”凌越低声重复,指尖在公文上轻轻敲击,“这倒奇了。”
赵铭在一旁嘟囔:“老爷,这织造局的案子怎么也归咱们管了?又不是人命官司。”
凌越瞥他一眼:“皇上亲自下旨,就是绣花针丢了,咱们也得找回来。”
他沉吟片刻,吩咐王砚:“去备轿,我要去江南织造局走一趟。”又对赵铭道:“你去请周先生一同前往,或许需要他验看些东西。”
江南织造局位于杭州城东,紧邻运河码头,便于运输丝绸原料和成品。凌越的官轿一路行去,越是靠近,越是能感受到那种官营工场特有的肃穆与压抑。高墙深院,守卫森严,门前两尊石狮怒目圆睁,仿佛要将所有窥探的目光都挡在外面。
织造局督办太监李公公早已得了消息,带着几名官员在门口迎候。李公公年约五十,面白无须,说话带着明显的京腔,虽是笑脸相迎,但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与戒备。
“凌副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李公公拱手笑道,声音尖细。
“李公公客气了,本官奉旨而来,还需公公多多配合。”凌越回礼,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
一行人穿过重重院落,来到存放贡品的库房。库房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樟木和丝绸特有的混合气味。几名工匠垂手侍立一旁,神色惶恐。
李公公指着一匹展开的云锦,苦着脸道:“凌大人请看,就是这匹‘五彩云凤纹’妆花缎,本是今年贡品中的极品,用的是最好的金线和孔雀羽线,织造耗时一年有余。可谁知……谁知送入宫中后,在日光下一照,竟显出些鬼画符似的影子,眨眼的功夫就又没了!皇上当场变了脸色,说这是‘妖云’、‘鬼书’!”
凌越走近细看。那云锦果然华美异常,在昏暗光线下依然流光溢彩,凤凰翱翔于五彩祥云之间,栩栩如生,看不出任何异样。他伸手抚摸,触手滑腻温凉,织工极其精湛。
“当日显现图案时,可有旁人在场?具体是何光景?”凌越问道。
“在场的有司礼监的几位公公和宫女,”李公公回忆道,“据说是在午后,阳光从殿外斜射进来,正好照在这铺开的云锦上,那图案就……就突然浮了出来,像是藏在云彩里的暗纹,但又不成章法,扭曲得很,看着就让人心里发毛。”
“图案出现时间极短?”
“极短!也就喘口气的功夫就没了!之后再怎么用日光、烛火去照,都再也看不到了。”
凌越沉吟不语。他示意周墨上前查验。周墨拿出随身携带的放大镜,极其仔细地检查着云锦的每一寸,从经纬线到染料色泽,不放过任何细节。
良久,周墨抬起头,面露困惑:“大人,从织造工艺和染料上看,并无任何异常。所用丝线、金线、羽线皆是上品,染料也是传统的矿物、植物染料,并无稀奇之物。”
“这就怪了……”凌越蹙眉。若是寻常褪色或者织造失误,倒还好解释,这种转瞬即逝的“天书”,绝非普通技术问题。
就在这时,一名胥吏匆匆进来,在李公公耳边低语几句。李公公脸色骤然变得惨白,挥退了胥吏,转向凌越时,声音都有些发颤:“凌……凌大人,刚……刚刚得到消息,负责这批云锦织造技术的首席匠师……刘……刘师傅,他……他在家中悬梁自尽了!”
库房内顿时一片死寂。
凌越目光一凝:“自尽?何时的事?”
“就……就在今天早上!发现时……人已经凉了……”李公公掏出手帕擦着额头的冷汗,“这……这分明是畏罪自杀啊!凌大人,看来就是这刘师傅在织造时动了手脚,如今事情败露,他就……”
“是不是畏罪自杀,验过才知道。”凌越打断他,语气冷静,“李公公,立刻带我们去刘师傅家中。周先生,秦虎,随我同去。赵铭,你留下,看守这匹云锦,任何人不得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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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大明洗冤录之十二奇案请大家收藏:()大明洗冤录之十二奇案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刘师傅的家就在织造局后巷的匠户区内,低矮的平房,狭窄的院落,与织造局的富丽堂皇形成鲜明对比。此时院外围满了窃窃私语的邻居和匠户,几名衙役守在门口。
凌越一行人赶到时,尸体已被解下,平放在门板上,盖着白布。刘师傅的妻子和一双年幼的儿女跪在一旁,哭得撕心裂肺。
周墨上前揭开白布查验。凌越则仔细观察着房间。房间狭小简陋,但收拾得还算干净。桌椅摆放整齐,没有挣扎打斗的痕迹。悬梁的绳索还挂在房梁上,下面倒着一只矮凳。
看起来,确实像是一幕绝望的自杀场景。
但凌越的目光,很快被墙角一个不起眼的炭盆吸引。盆里积着厚厚的灰烬,但依稀可见几片未燃尽的碎纸边缘,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焦黄色,像是某种特殊纸张。
他不动声色地走过去,用随身携带的银簪轻轻拨弄了一下灰烬。
周墨的验尸也有了初步结果:“大人,死者颈间索沟呈马蹄形,倾斜向上,符合自缢特征。体表无明显外伤,指甲缝内也无皮屑血污。初步看来……确似自缢。”
凌越走到痛哭的刘妻面前,蹲下身,放缓了语气:“嫂子,节哀。刘师傅近日可有何异常?是否曾与人结怨?或是遇到什么难处?”
刘妻抽噎着摇头:“当家的……当家的他是个老实人……一辈子就知道埋头织锦,从不多言多语……最近……最近就是为了这批贡品,没日没夜地赶工,人都熬瘦了……但从来没听他说过什么难处啊……怎么就……就想不开了呢……”她哭得几乎晕厥过去。
凌越沉默片刻,目光扫过那两个懵懂哭泣的孩子,心中掠过一丝不忍。但他深知,此刻心软不得。他示意衙役照顾好家属,转身对周墨和秦虎低声道:“仔细搜查整个房间,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特别是那个炭盆,里面的灰烬全部带回衙门检验。”
他又问李公公:“刘师傅在织造局内,可有关系特别密切或是有过节的人?”
李公公皱眉思索:“刘师傅手艺是顶好的,但性子孤僻,不太与人交往。硬要说的话……他和掌管染料采购的冯管事似乎有些龃龉,前阵子还为一批靛蓝染料的质量问题争执过几句。”
“冯管事……”凌越记下这个名字。
回到按察使司时,已是午后。凌越顾不上用饭,立刻召集了周墨、王砚等人。
周墨将带回的灰烬进行初步处理,小心翼翼地挑出那些未燃尽的碎纸片,在放大镜下仔细观察。“大人,您看,”他指着碎片边缘,“这纸非寻常书写用纸,质地更厚,表面似乎经过特殊处理,光滑且略带韧性。燃烧时会产生这种焦黄色和特殊气味。”
“可能看出原本用途?”
“似是……某种仿制古书画或用于特殊印刷的纸张。但具体还需进一步检验。”
凌越沉吟道:“刘师傅一个织锦匠人,家中为何会有这种特殊纸张?还急着在她方发现前焚毁?”
王砚插话道:“大人,莫非这‘无字天书’,并非织造时做的手脚,而是后来用特殊方法印上去的?刘师傅或许是发现了什么,才招来杀身之祸?”
“有这种可能。”凌越点头,“若真是后来印上去的,目的是什么?只是为了扰乱视听,还是想传递某种信息?”
他想起第三卷科举案中出现的“彼岸香”和慈云斋,那种诡谲的作风,与眼前这“无字天书”似乎有某种异曲同工的诡异气息。还有第二卷那份提及倭患复炽、与地方豪强勾结的邸报……东南沿海的阴影,似乎正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再次笼罩过来。
“秦虎,”凌越下令,“你带几个可靠的人,立刻秘密监视那个冯管事,还有织造局所有可能接触贡品的人员,一举一动都要报我。另外,暗中查访刘师傅近期的行踪,见过什么人,有无异常开支。”
“是!”秦虎领命而去。
吩咐完毕,凌越感到一阵疲惫袭来,这才想起竟一日未曾进食。他揉了揉眉心,吩咐赵铭去准备些简单的饭食,自己则信步走到窗前。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敲打着芭蕉叶,更添几分愁绪。他忽然想起沈荆澜,想起她那日在小院中沉静睿智的模样。若是她在,或许能从那特殊的灰烬或“无字天书”的传说中,看出些别的线索吧?
他犹豫片刻,还是走到书案前,提笔给她写了一封短笺,并未提及案件细节,只说了织造局遇到一桩奇案,涉及特殊染料和纸张,若有闲暇,望能请教一二。写罢,让王砚设法送去。
做完这一切,他才坐下来,慢慢吃着已经微凉的饭菜,脑中却飞速运转着。
“无字天书”、匠师“自尽”、特殊纸张、东南倭患、慈云斋……这些看似毫不相干的线索,仿佛散落的珍珠,而他,正试图找到那根能将它们串起来的线。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匹看似华美的云锦背后,隐藏着一个远比“妖异之作”更为惊人的秘密。而这个秘密,很可能与他一直在追查的“老先生”和海上势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雨,渐渐大了。杭州城笼罩在烟雨蒙蒙之中,如同一幅氤氲的水墨画。
而在这幅静谧的画面之下,暗流正在涌动。凌越知道,他即将揭开的,或许是另一个足以震动朝野的巨大旋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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