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权力的重压、地位的悬殊、年龄的沟壑,仿佛都被这温馨的回忆与坦诚的交流所消弭。 他们之间,一个是毫无保留分享毕生智慧与阅历的长者,一个是虚心受教、真诚反思的晚辈。这乡野茅舍的简陋,周围环境的粗朴,反而更加纯粹地衬托出这份超越世俗功利的情谊的真挚与珍贵。它仿佛剥离了咸阳宫阙那华丽的琉璃瓦、冰冷的玉阶和繁复的礼仪所构成的一切外在束缚,回归到了知识传承、智慧启迪与情感联结最本真、最质朴的状态。
兴致所至,扶苏甚至忘却了时间,像当年一样,饶有兴致地问起李斯归隐后都在读哪些书,对哪些学问又有了新的兴趣和感悟。李斯便也毫无拘束地从身旁那个装满书籍的木箱中,拿出几卷他近来正在反复研读、在页边空白处批注得密密麻麻的《道德经》帛书,以及一些关于农事、水利、乃至地方风物的杂家着作,与扶苏分享他归隐林下后,对“无为而无不为”、“顺应天道自然”、“治大国若烹小鲜”等思想的新的、源自田园生活的切身感悟。扶苏认真地听着,时而提出疑问,时而结合自己处理朝政时遇到的实际情况发表看法,两人讨论的氛围,更像是一场平等的、充满思辨乐趣的学术交流,而非君臣之间的严肃奏对。
就连李斯的老妻,那位一直安静地在厨房忙碌的慈祥妇人,端着新沏的、香气更浓的茶水走进来时,看到灯下这对忘却身份、相谈甚欢、仿佛重回过去的“师徒”,布满皱纹的脸上也露出了无比安详而欣慰的笑容。她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将粗陶茶壶轻轻放在案几上,又添了些灯油,然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细心地将房门掩好,不忍心打扰这难得的、仿佛是从流逝时光中悄悄偷回来的温馨重聚。
夕阳早已完全沉入了远山的怀抱,茅舍内光线变得昏暗而柔和。老仆轻手轻脚地进来,点燃了那盏陶制的油灯。豆大的灯花跳跃着,将一老一少两个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拉得长长的,随着火苗轻轻晃动,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那些已然流逝的峥嵘岁月,以及岁月长河中,始终未曾真正断绝的、深厚而复杂的情谊纽带。
“恍然昔日师生情”,这短暂却无比珍贵的氛围,让日理万机、身心疲惫的扶苏,感受到了久违的、不带任何政治目的与权力算计的、纯粹交流的快乐与心灵的慰藉;也让历经沧桑、归于平淡的李斯,重温了作为一名“师者”传道授业解惑的价值实现与精神上的深层满足。这次看似寻常的探访,对于扶苏而言,不仅是一次治国理念上的深刻启迪与升华,更是一次难得的情感回归与心灵滋养;对于李斯而言,则是他波澜壮阔、充满争议的一生中,所收获的一份超越了一切权势浮沉、利益纠葛的,温暖而恒久的肯定与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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