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里,公公忽然转身,步履有些蹒跚却异常坚决地走向他卧室。很快,他走了出来,手里捏着一本深红色的存折。他“啪”地一声,将那本子拍在我面前的饭桌上,油渍尚未擦净的桌面轻微一震。
“睁开眼看看!”公公的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却依旧铿锵有力,“这是我的养老本儿!户主,李建国!看清楚了!”
我怔怔地看着那本存折,封面上烫金的“储蓄存折”四个字在吊灯下泛着冷硬的光。丈夫也凑了过来,脸上写满惊疑。
公公伸出粗糙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力气,翻开了存折的内页。他枯槁的手指在密密麻麻的存取记录间移动,最终停在其中几行上。
“看这儿!”他的指甲重重戳在纸页上,“看清楚这数字!还有日期!”
我屏住呼吸,凑近看去。那几笔存入记录,数额并非我想象中的“6200减2800等于3400”,而是……5400元?存入日期正是每月丈夫工资到账、公公交来伙食费之后的一两天!我愕然地抬起头,脑中一片混乱的空白。
“哼!”公公从鼻腔里发出一声重重的冷哼,眼中交织着愤怒、委屈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执拗,“两千八?那点钱够个屁!水电煤气、米面粮油,哪样不涨?我老头子还没糊涂到那份上!我交两千八,是伙食费!可这剩下的三千四,我每月只留下四百块零花,买点烟叶子,剃个头,足够了!那三千块,我都存回去了!”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深深误解的控诉,“这三千块,存的就是‘家用’!是给你们预备的!怕你们小年轻没算计,遇到急事抓瞎!我攥着这钱,是怕吗?我是怕你们乱花了!怕真到要用钱的时候拿不出来!”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手指颤抖地指向客厅墙角矮柜最上面那个带锁的小抽屉:“上个月的物业费,催单是不是塞在门缝里?第二天是不是就没了?钱从天上掉下来的?你儿子发烧那次,我说药钱报销,那是气话!气你眼里只有钱!隔天那买药的钱,我是不是悄悄塞回你床头柜的零钱盒里了?你数过没有?!”
公公的话如同连珠炮,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我心上。物业费单子消失的疑惑、零钱盒里似乎多出来又记不清的散钞……那些被我忽略的日常细节,此刻在公公愤怒的指控下,骤然串联起来,清晰得刺眼。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一团滚烫的棉花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眼前那本摊开的、沉默的深红色存折。
丈夫猛地抬起头,眼睛睁得老大,看看公公,又看看那本存折,最后目光落在我满是泪痕的脸上。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用力地、紧紧地握住了我放在桌下冰冷颤抖的手。那掌心传来的温热和力量,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安慰和无声的支撑。
公公不再看我们,他疲惫地挥了挥手,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行了,都歇着吧。我老了,管不了那么多了。钱,你们爱怎么想怎么想。这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他佝偻着背,缓缓转过身,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走回了自己的房间。那扇老旧的木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客厅里尚未散尽的硝烟和无声流淌的泪水,也留下了一片沉重而复杂的寂静。
第二天清晨,厨房里飘出白粥温吞的米香。我正低头切着咸菜,公公的身影出现在厨房门口。他没有说话,只是拿起灶台上我昨晚洗好的、还沾着水珠的空酱油瓶,转身又走了出去。没过多久,他回来了,手里拿着新买的酱油瓶,轻轻放在灶台一角,标签上还印着超市打折的红色贴纸。那小小的瓶子,像一块投入心湖的石子,荡开无声的涟漪。
我端着粥和小菜走出厨房,看见公公正站在小小的阳台上。晨光熹微,柔和地落在他花白的头发和微驼的背上。他背对着客厅,手里拿着一个崭新的、亮绿色的塑料小喷壶,正小心翼翼地、近乎温柔地,给他那几盆宝贝的绿萝和吊兰浇水。细密的水雾在清晨的光线里弥散开,折射出细小的彩虹。叶片吸饱了水分,显得格外青翠欲滴。
公公微微佝偻着背,嘴里似乎还轻轻哼着不成调的、沙哑而断续的曲子。那调子很老,模糊不清,却奇异地带着一种风雨过后的平和。窗台上,那几片昨夜被怒火遗忘的物业费单据,在晨风中轻轻掀动着一角,安静地躺在那里,等待着被妥善收好。
我站在几步之外,手里粥碗的热气蒸腾上来,模糊了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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