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平四年的春意,透不过洛阳宫阙间那层无形的阴霾。邙山北麓,柏灵筠的骨灰安置未久,新土尚存湿气,而洛阳城的心脏——嘉福殿内,一种不同于哀戚的、更为冷硬的气息已然弥漫开来,取代了旧日的余韵。
殿内熏香袅袅,却压不住那份源自权力核心更迭带来的肃杀。皇帝曹芳高踞御座,十二章纹的衮服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宽大袖袍中交叠的指尖,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的目光低垂,仿佛对御案上那精致鎏金螭龙香炉升起的青烟产生了莫大的兴趣,不敢与丹陛之下任何一道目光接触。
司礼黄门侍郎尖细拖长的唱喏声,在空旷高阔的大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寂静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咨尔大将军、录尚书事、持节、都督中外诸军事司马师,忠亮雅正,栋梁社稷……允文允武,克绍箕裘……”
诏书骈四俪六,极尽褒扬。群臣屏息,唯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点缀着这令人窒息的静默。
司马师身着繁复庄重的朝服,腰悬代表最高军事权威的“大将军”金印,步履沉稳地踏上御阶之前。他躬身,谢恩,姿态规整,无可挑剔。然而,当他抬起头,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缓缓扫过丹陛下垂首恭立的百官时,无人敢与之对视。那目光中不再有司马懿晚年刻意维持的浑浊与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直接、更为冷冽的威压,沉甸甸地笼罩下来,仿佛实质,让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曹芳几乎是本能地避开了那道目光,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他能感觉到,某种东西不一样了。司马懿像深不见底的寒潭,令人敬畏难测;而眼前的司马师,则像出鞘的冰刃,锋芒毕露,寒气逼人。
夜幕彻底吞没洛阳,大将军府(旧日的太傅府)凌云阁书房内,烛火通明,将室内映照得恍如白昼。那张属于司马懿的紫檀木大案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光可鉴人,但案后已然易主。
司马师并未立刻坐下。他负手立于窗前,背影挺拔如山岳,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在审视这片即将被他彻底纳入掌控的天地。书房内,他的弟弟、散骑常侍司马昭,以及因机敏过人而被迅速擢升、引入核心的中书侍郎钟会,肃然垂手立于下首。
沉默持续了许久,直到更漏指向定更,司马师才缓缓转过身,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仿佛铁石摩擦的力量:“父亲大人筚路蓝缕,隐忍数十年,方有今日基业。”他的目光掠过案几,似乎能穿透时光,看到昔日父亲在此运筹帷幄的身影,“然创业维艰,守成更不易。”
他踱步向前,目光落在司马昭和钟会身上,那眼神锐利得能刺穿人心:“今日之‘守’,非是固步自封,墨守成规。而是要将这天下,每一寸疆土,每一分权柄,都牢牢握于掌心,不容丝毫动摇。”他顿了顿,语气加重,“昔日父亲需借力士族,需平衡各方,需隐忍待机。而今,我们要的,是绝对的掌控。一丝缝隙,一缕异声,皆不可容。”
司马昭神色恭谨,立刻接口:“兄长教诲的是。军政财文,各方枢要,皆需如臂使指,方能根基永固。”他深知兄长与父亲风格迥异,父亲的“忍”是为了最终的“发”,而兄长的“控”,从一开始就是目标。
年轻的钟会适时上前半步,眼中闪烁着分析与推崇的光芒,语气清晰而精准:“大将军明鉴。掌控之要,首在人事。中枢机要,地方州郡,军旅屯戍,皆需安置绝对可靠之人,编织成网,脉络贯通。则纵有风波起于青萍之末,亦在我网罗之内,翻手可平。”
司马师微微颔首,走到紫檀木大案后,终于坐下。他宽厚的手掌抚过冰冷光滑的桌面,感受着那象征着权力巅峰的触感,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士季(钟会字)所言,深得我心。网要密,眼要亮,手要狠。”他的手指在案面上轻轻一叩,发出笃的一声轻响,仿佛落子定局,“父亲留下的棋局,已然廓清。现在,该由我们,落下新的棋子了。”
接下来的时日,一道道看似寻常的任命诏书,如同被无形之手操控,从中书省流畅地发出,经由尚书台拟定细则,再由持节使者快马加鞭,奔赴帝国各方。这背后,是司马师与钟会、贾充等心腹在凌云阁内日夜推演、精心策划的布局。
镇东将军、假节、都督扬州诸军事诸葛诞,晋爵山阳亭侯,坐镇寿春,总督东南对抗孙吴之重任。他资历深厚,镇守淮南多年,此任命既显安抚,亦含倚重。
征南将军、都督荆、豫二州诸军事王昶,爵封京陵侯,威名素着,稳守南疆门户,其人老成持重,可保大局无虞。
姻亲宿将胡遵,转任征东将军,同时“都督青、徐诸军事”,将曹魏东部青州、徐州方向的军事指挥权收拢,屏护洛阳东翼。
以屯田和战略眼光着称的邓艾,被任命为汝南太守,封关内侯,于腹心之地历练,以备大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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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司马老贼请大家收藏:()司马老贼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父亲旧部、忠诚可靠的州泰,出任毗邻东吴的前线重镇新城太守。
以清正能干闻名,且隐隐倾向于司马氏的王基,被破格任用为荆州刺史。此举既示天下用人不拘一格,亦巧妙地拉拢了部分士林人心。
而在洛阳中枢,无形的罗网编织得更为细密。
钟会以其超凡才华和勃勃野心,被司马师牢牢留在身边,参赞军国谋议,地位如同火箭般攀升,已成为新朝智囊中不可或缺的核心。他身处中书省,却能“预朝议”,影响力远超其官职。
司马师的心腹,精通律法、手段酷烈的贾充,则被安置在廷尉府担任要职。他如同一把隐藏在阴影中的锋利“暗刃”,负责监察百官,罗织刑狱,是司马师清除异己、震慑朝臣的得力工具。
通过这些朝议上的“公心”举荐,尚书台内高效却无声的文书流转,以及使者离京时扬起的尘土,一张以洛阳为中心,辐射扬州、荆州、豫州、青徐,涵盖军事、行政、监察的庞大权力巨网,正迅速而高效地织成。朝野上下,稍有嗅觉者都能感受到这股无声却强大无匹的力量,正在帝国的血脉中流转、渗透。
皇宫深处,曹芳的寝殿在夜色中显得格外空旷阴冷。他刻意屏退了大部分宫人,只留下一个头发花白、面容恭顺的老宦官苏铨在一旁伺候——他心知肚明,此人实为司马师安插在他身边,一刻不离的眼线。
白日里嘉福殿中,司马师接受封赏时那冰冷如实质的目光,以及群臣在他目光扫视下噤若寒蝉的模样,如同梦魇般在他脑海中反复上演。他不自觉地将其与记忆中司马懿那深沉难测、却至少维持着表面恭敬的态度相比较,一股更深的寒意从心底升起。
他走到窗边,仰头望着被宫墙高高框起的四方夜空,几颗疏星黯淡,仿佛也被这洛阳城的压抑所笼罩,呼吸都变得困难。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一方温润的旧玉佩,那是他年幼时,父皇曹叡在病榻上,用枯瘦的手亲自为他系上的。
“大将军……录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曹芳在心中一遍遍默念这些如今集中在一个人身上的头衔,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冷的巨石,重重压在他年轻的心口,让他喘不过气。“魏室……武皇帝、文皇帝、父皇……朕……当真要步汉室献帝之后尘了么?”史书上汉献帝的凄凉晚景,如同鬼魅般在他眼前浮现。
他猛地转身,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微颤,对那始终垂手侍立、仿佛不存在的苏铨低语,仿佛想从这唯一的“身边人”那里,寻求一丝虚幻的确认和慰藉:“苏铨,朕今日……今日见大将军入朝,威仪赫赫,群臣俯首……朕,朕竟觉如芒刺在背,坐卧难安……”话一出口,他立刻意识到失言,心脏骤然收紧,紧张地观察着老宦官的反应。
苏铨脸上瞬间堆起惯有的、恰到好处的谦卑笑容,微微躬身,温言劝慰道:“陛下多虑了。大将军乃国之柱石,先帝托孤之重臣,对陛下、对大魏忠心耿耿,天地可鉴。陛下正值春秋鼎盛,正当安心颐养,倚重贤臣,共保社稷安康才是。”他语气柔和,言辞恳切,仿佛句句发自肺腑。
然而,曹芳却死死捕捉到了他那低垂眼帘下,一闪而过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冷芒。那冷芒像一根冰针,刺破了所有虚伪的安抚。曹芳看着苏铨那无懈可击的恭顺表情,心中反而沉入了更深的冰窟。他彻底明白,自己在这九重宫阙之中,已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每一次呼吸,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仿佛都暴露在那双远在宫墙之外、却无处不在的冰冷眼睛之下。这种无所遁形、被彻底掌控的感觉,比明晃晃的刀剑更加令人恐惧。
洛阳的春日,就在这权力无声交替的肃杀中,悄然流逝。大将军府庭院中,新生的嫩叶在枝头舒展,努力汲取着阳光,但那生机盎然的绿意,却仿佛也沾染了凌云阁内透出的、挥之不去的寒意。一张无形而致密的铁幕,已随着司马师的脚步,彻底笼罩了曹魏的朝堂,也笼罩了深宫中,那少年天子暗无天日的未来。
宫墙内外,罗网已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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