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正统十年,深秋。
夜已三更,京师观象台的寒气,仿佛凝成了无形的冰刃,刮过每一寸裸露的肌肤,刺入骨髓深处。自元大都始建便矗立于此的石台,早已被百年的风霜与帝国的气运浸润得幽深莫测,此刻,它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匍匐在紫禁城的东南角,承载着一群窥探天机的人。
风,自塞北莽原长驱直入,带着草木枯败的气息和瓦剌铁骑隐约的腥味,呼啸着掠过台顶。那座明正统二年(公元1437年)刚刚复刻完成的简仪,是本朝工匠与算学的极致结晶,它摒弃了旧时浑仪层层叠叠的繁琐,以一种冷峻而优雅的姿态,将赤道与地平两大观天系统独立开来,青铜铸就的环圈在月华下泛着幽冷的光 。此刻,仪身凝结的夜露已然成霜,宛如一层素缟,无声地诉说着某种不祥。这台帝国最精密的眼眸,正倒映着一片诡谲难言的天幕。
子时三刻,铜壶滴漏的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每一次滴答,都像是一柄小锤,不偏不倚地敲在人心最脆弱的地方。
最先失声的,是负责彻夜值守的年轻天文生。他的呼吸在窥管旁凝成一团浓重的白雾,久久不散,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试图发出声音,却只挤出几声意义不明的“嗬嗬”声。他的指尖,已经不是“握”住,而是“抠”进了冰凉的铜环,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呈现出一种尸体般的青白。他看到了,他确信自己看到了那绝不该发生的景象。
“移……移宿三度……”
终于,一句干涩如砂纸摩擦的低语,撕裂了观象台顶凝固的空气。
这句呓语般的报告,仿佛一道无声的敕令,瞬间引爆了整个钦天监的死寂。刹那间,所有蜷缩在厚重官袍里的身躯都像被针刺了一般猛地弹起。经验老道的主簿一个箭步冲上前,粗暴地推开那失魂落魄的年轻生员,将自己仅存的独眼死死贴上窥筒。
下一息,他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视野之中,东方天穹的井宿与鬼宿之间,那颗象征着兵戈、灾祸、死亡的赤红妖星——荧惑(火星),正以一种肉眼几乎无法察觉,但在简仪精准的刻度上却无可辩驳的速度,坚定地、蛮横地侵入岁星(木星)的领域。岁星,那颗象征着天子德行、帝国秩序的祥瑞之星,其温润的青白辉光,此刻在那团暴戾的赤红映衬下,显得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仿佛一位端庄的君子,即将被一个嗜血的暴徒当众凌辱 。
太近了!两颗星的光芒几乎要交融在一起,那不祥的红色,正像一滴毒血,试图玷污那片象征着祥瑞与秩序的吉光。
“录——”
监正皇甫仲和的声音,在此刻竟稳如磐石,但细听之下,却带着一种金石相击的锐利与寒意,劈开了众人被恐惧攫住的心神。他身着一件四品文官的云雁补子公服,头戴四梁冠,在凛冽的夜风中,黑色的官袍下摆被吹得猎猎作响,身躯却如山岳般立在露台中央,纹丝不动 。唯有颌下精心打理过的长须,在风中微微颤抖,泄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正统十年,九月十五,子时三刻!荧惑犯岁星!于井宿、鬼宿之间,距岁星不足半度!”一名书吏用一种近乎尖叫的声调高声复诵,他颤抖的笔尖在砚台里无论如何也蘸不稳墨,一滴浓黑的墨汁骤然滴落,在记录天象的素白宣纸上污开一团,宛如苍穹之上那不祥的星象,触目惊心。
恐惧,与一种病态的、见证历史的兴奋,在每一张苍白的脸上交织。无人再敢言语,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纸笔在记录簿上急促的沙沙声。无数双眼睛在简仪的刻度、古老的星图与真实的星空之间疯狂地来回切换、确认,唯恐错判一分一毫。他们此刻记录的,早已不是冰冷的星辰轨迹,而是高悬于朱明王朝国祚之上,那柄摇摇欲坠的命运之剑。
皇甫仲和缓缓闭上了双眼。他的脑海中,星图已经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天官书》中那些冰冷而古老的谶纬断章,字字诛心——“荧惑犯岁,兵戈起,贤臣黜,天子失德” 。兵戈起?北方的瓦剌部落在首领也先的带领下,早已磨刀霍霍,屡犯边境,大同的败报雪片般飞入京城 。贤臣黜?以杨士奇、杨荣、杨溥为首的“三杨”辅政时代早已落幕,朝堂之上,谁敢忤逆司礼监太监王振的意志 ?天子失德……这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当今天子朱祁镇,年少登基,如今二十二岁,正值亲政之年,却对那名为王振的宦官言听计从,宠信无加,朝野上下,皆称其为“翁父” 。
这天象,与其说是预言,不如说是一份来自苍穹的、对帝国现状最精准、最无情的总结报告。他们这些观星者,不过是这份报告的抄录员罢了。
他深吸了一口混杂着冰霜与尘土的凛冽寒气,再睁开眼时,那双浑浊的老眼中,已是一片沉沉的决绝。
“封存录簿。”他声音不高,却压过了风声与所有人的心跳声,“备墨,具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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