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滩饱和了药液的黑色“淤泥”,被小心地取出,先用极少量的、由露水蒸馏而成的“无根水”(蒸馏水),进行轻柔的洗涤,以除去表面残留的杂质。
然后,真正的点化开始了。
方琅琊取来两小瓶早已备好的液体——一瓶是极酸的醋精,另一瓶是极碱的浓草木灰水。她按照特定的顺序,将这两种性质截然相反的液体,以精确的比例,滴加到那黑色的粉末之上。
这,便是利用酸碱度的改变,破坏青霉素与活性炭之间的吸附力,迫使其重新释放出来的“洗脱”过程。在她口中,这被解释为“以阴阳相激,催龙王泣泪,泪中,方有救世之甘霖”。
当那些经过酸碱处理的黑色粉末,被重新置于一个铺着数层细棉的漏斗中时,奇迹,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一滴一滴地,降临了。
一滴透明的、纯净得如同初生婴儿眼眸般的、无色的液体,从漏斗的尖端,艰难地渗出,然后,在重力的牵引下,缓缓滴落。
“嗒。”
它落入了下方那只小小的、洁净的玉瓶之中,发出了一声微弱、却清晰无比的脆响。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那不再是金黄色的“金浆”,也不是浑浊的油污。那是经过了千百次提纯、萃取、吸附、再释放之后,得到的、最纯粹的精华。
是青霉素的粗提液。
是那足以逆转生死的……龙之泪。
当最后一滴液体也滴落,玉瓶中只收集到了浅浅的一层,不过数十毫升。
方琅琊用特制的玻璃塞,将玉瓶紧紧塞住。她捧着这只小小的、沉甸甸的玉瓶,仿佛捧着整个世界的重量。
钱师傅的茅屋,已经不再仅仅是一个居所,它成了一个等待死亡降临的、肃穆的祭坛。空气中,死亡的气息浓重得如同实质,那是一种混合着草药、汗水和**正在缓慢**的、独特的甜腥味。钱师傅躺在床上,已经陷入了深度昏迷。他的身体不再剧烈地抽搐,不是因为好转,而是因为生命力正在飞速地流逝,连支撑痉挛的能量都已耗尽。他的呼吸,变得浅而急促,如同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就在这片凝固的绝望之中,方琅琊推门而入。
她没有携带药箱,手中只捧着那只小小的、在昏暗的油灯下闪烁着温润光泽的玉瓶。
“这是……”商砚辞迎了上来,声音沙哑。
“最后的希望。”方琅琊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没有时间再做验证了。是生是死,在此一举。”
她走到床前,钱师傅的老妻和学徒们下意识地为她让开了一条路。他们看着这个平日里清冷如仙子般的方家大小姐,此刻脸上写满了他们看不懂的凝重与决绝。
方琅琊没有犹豫。她打开玉瓶,用一根消过毒的银针,吸取了那无色透明的液体。她先是小心地、用烈酒清洗了钱师傅那早已溃烂不堪的伤口,然后,将那珍贵的“龙之泪”,一滴一滴地,均匀地滴在了那片狰狞的、散发着恶臭的血肉之上。
紧接着,她又取过一只小碗,将剩下的药液用温水稀释,然后撬开钱师傅那早已咬紧的牙关,一勺一勺地,艰难地,将这“起死回生”的仙药,灌进了他的喉咙。
做完这一切,她退后一步,静静地站着。
整个房间,陷入了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张毫无生气的、如同死人般的脸上。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伸成了无限长。
一个时辰过去了。
钱师傅没有任何变化。他的呼吸依旧微弱,皮肤依旧滚烫。
两个时辰过去了。
他开始发出痛苦的呻吟,身体又出现了轻微的抽搐。钱师傅的老妻几乎要崩溃,她以为,这“仙药”非但无效,反而加重了病情。
方琅琊的心,也沉到了谷底。难道……是剂量不够?还是提纯的浓度太低?亦或是,感染已经深入骨髓,回天乏术?
商砚辞站在她身边,一言不发,只是那双紧握的拳头,暴露了他内心的极度紧张。
就在所有人的希望都即将被这漫长的、毫无起色的等待消磨殆尽时,转机,在午夜子时,悄然而至。
最先发生变化的,是钱师傅的体温。
方琅琊一直将手贴在他的额头上。那股灼人的、仿佛要将她手心都烫伤的热度,似乎……似乎正在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又真实可感的速度,一点点地,消退。
紧接着,是他的呼吸。那短促而急迫的喘息,渐渐变得平稳、深长。
最后,是那折磨了他数日、几乎将他身体撕裂的肌肉痉挛,频率开始降低,幅度也越来越小。
这不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奇迹。这是一场无声的、发生在身体内部的、春风化雨般的逆转。那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神药”,正如同最精锐的天兵天将,在那具濒临崩溃的身体里,与那些看不见的“邪毒”,进行着一场决定生死的战争。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钱师傅那一直紧绷的、如同弓弦般的身体,终于彻底地、完全地,松弛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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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那急促的呼吸,变得均匀。
他睡着了。
沉沉地,安详地,如同一个疲惫至极的旅人,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
新权力的黎明——余波
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破旧的窗棂,照亮了茅屋内的尘埃时,这场与死神的战争,终于落下了帷幕。
钱师傅依旧在沉睡,但他的脸上,已经褪去了那层不祥的死灰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病后初愈的苍白。他那只溃烂的手,虽然依旧肿胀,但伤口周围那骇人的红肿,已经明显消退,不再流出黄绿色的脓液。
他活下来了。
方琅琊、商砚辞,以及连夜被请来、亲眼见证了这一切的方敬堂,三个人,站在床前,看着这个被他们从鬼门关硬生生拉回来的生命,心中却涌动着截然不同的、如同惊涛骇浪般的思绪。
方敬堂的目光,落在那只小小的、已经空了一半的玉瓶上。他的眼中,没有丝毫救死扶伤的欣慰,只有一种商人发现了巨大宝藏时的、冰冷的、灼热的贪婪。他看到的,不是一个被救活的匠人,而是一种可以被无限复制、可以垄断的、名为“生命”的商品。他想到了军队,想到了边关,想到了那些愿意为了一线生机而倾家荡产的王公贵族。这瓶小小的液体,其价值,无可估量。它是一种全新的权力,一种比金银、比土地、甚至比官位都更具诱惑力的权力 。
商砚辞的眼中,看到的则是一幅更为宏大的战争画卷。他想到了四年后那场注定要到来的、名为“土木堡”的国难。他想到了那数十万即将被屠戮的大明精锐 。如果……如果能将这种神药大规模地生产出来,装备到军队中,那将意味着什么?一个原本会因伤口感染而死的精锐士兵,一个经验丰富的百户、千户,甚至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军,都可以被救回来。这不仅仅是拯救生命,这是在保存一支军队的骨血与灵魂!这瓶药,是他那套庞大的工业强国计划中,最出人意料、也最至关重要的一块拼图。
而方琅琊,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张沉睡的脸。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疲惫与虚脱感,席卷了她的全身。随之而来的,不是胜利的喜悦,而是一种更为深沉的、混杂着敬畏与恐惧的战栗。
她做到了。
她真的,逆转了天命。
她用一捧沙子,一堆草木灰,和一篮发霉的柑橘,从死神的手中,抢回了一个本该死去的人。
在这座充满了神佛与鬼怪的十五世纪的舞台上,她,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化学家,无意中,扮演了神只的角色。
这份力量,美丽,而又恐怖。
她看着自己那双沾满了药渍与疲惫的手,第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重量。
这,究竟是慈悲,还是……一种更为可怕的僭越?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从今天起,这个世界,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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