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钦天监监正皇甫仲和,有本启奏。”
刹那间,整个奉天门广场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转向了那个从文官队列中缓步走出的身影。
皇甫仲和的步伐很慢,很稳,每一步的距离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一般精准。他身着的黑色官袍上,还带着凌晨的露水,尚未干透,在晨光下泛着一丝幽微的冷光。他手中的玉笏洁白无瑕,与他那因彻夜未眠而显得过分苍白的脸色相映,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肃穆感。
这段从队列到丹陛御前的路,不过百步,他却仿佛走了一个世纪。王振的目光如刀,死死地钉在他的身上,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的心脏 。老臣们的眼中则充满了忧虑与不忍,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而龙椅上的朱祁镇,则带着几分被打断议事的不悦和一丝好奇,打量着这位执掌天象的臣子。
皇甫仲和终于走到了御前,跪倒,叩首,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合乎礼仪。然后,他抬起头,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直视着前方虚空,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君臣,看到了更高远的存在。
他开口了,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却自带一种源于天地的权威,仿佛他口中要吐露的,并非凡人之语,而是星辰的谕令。
“臣等昨夜子时三刻,依制观测天象。见荧惑星赤芒大盛,犯岁星于井、鬼之间,迫近不及半度。”
他说的,是纯粹的天文观测结果,专业而晦涩。大部分官员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气氛陡然紧张了起来。荧惑,那是传说中的“罚星”、“灾星”,它的异动,从来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皇甫仲和在这里停顿了一下,给了所有人一个消化信息的时间。广场上落针可闻,连寒风都仿佛停滞了。
然后,他继续说道,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凝重:“臣等依《天官书》、《星经》反复核验,天象示警,确凿无疑。经云:荧惑犯岁,主——”
他再次停顿,这一次的停顿,比上一次更长,更令人窒息。他缓缓地吐出了四个字,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雹,砸在众人心头。
“兵戈大起……”
“嗡”的一声,百官之中响起了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这四个字,与方才大同总兵石亨的奏报,形成了惊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应!天象,竟与人间战事,吻合到了如此地步!
然而,这还不是结束。皇甫仲和的目光扫过众人惊骇的脸,声音又低沉了几分,仿佛带着无尽的悲悯。
“……贤臣遭黜……”
这句话,如同一根无形的毒刺,瞬间扎进了在场所有文官的心里。朝堂之上,党争激烈,谁是贤臣?谁又会被罢黜?每一个自诩为国之栋梁的官员,都感到了一股寒意从脊梁骨升起。这已经不仅仅是关于战争的预言,而是指向朝堂内部的政治风暴!
广场上的空气已经凝固到了极点。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最后的宣判。
皇甫仲和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在胸中盘旋良久,仿佛承载了千钧之重。最终,他闭上眼睛,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将那石破天惊的、足以将他自己碾为齑粉的最后四个字,一字一顿地,吐了出来。
“天。子。失。德。”
“天子失德”!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彻底静止。
这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又重于泰山。它们不像雷霆,却比雷霆更具毁灭性。它们化作四柄烧红的、无形的匕首,狠狠地刺入了这座帝国的心脏,刺入了龙椅之上那位年轻天子的灵魂!
“哐当!”一声脆响,是队列中一位年老的官员,因心神剧震,手中的玉笏脱手,摔在了汉白玉地砖上,碎成了几瓣。
百官齐齐倒吸一口冷气,许多人身体猛地一颤,下意识地将头埋得更低,恨不得立刻在地上找条缝钻进去 。老臣们的眼睛痛苦地闭上了,满是皱纹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绝望。
龙椅之上,朱祁镇的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放在扶手上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根根泛白,将那华美的明黄色龙纹绸缎,抓出了一团丑陋的褶皱 。
整个世界,死一般的寂静。这寂静,比任何呐喊都更加震耳欲聋。
就在这片足以将人逼疯的死寂之中,一声尖利到几乎破音的怒吼,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悍然劈开了凝固的空气!
“放肆!!”
王振一步从御座之侧踏出,他那张苍白的面孔因为极致的愤怒和一种深藏于心的、仿佛被戳破了最大秘密的恐慌而彻底扭曲,显得狰狞而可怖。他伸出手指,颤抖地指向跪伏于地的皇甫仲和,声音因为激动而愈发尖刻刺耳,像是指甲划过铁器。
“皇甫仲和!你好大的胆子!!”他咆哮着,巨大的声浪在广场上空回荡,带着毫不掩饰的凛冽杀意,“竟敢在圣天子临朝之时,光天化日之下,以虚无缥缈之星象,口出此等大逆不道之妖言!诅咒君上,动摇国本!是谁给你的胆子?!你这‘天子失德’四字,究竟是何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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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从明朝开始的工业化请大家收藏:()从明朝开始的工业化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在发出这声咆哮的瞬间,王振的内心却是一片冰冷的澄澈。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皇甫仲和的预言有多么精准。这“荧惑犯岁”,这“兵戈大起”,这“贤臣遭黜”,甚至这“天子失德”,不正是未来那场“土木堡之祸”的完美剧本吗?正因为精准,所以才更加致命!这番话,此刻从钦天监监正的口中说出,无异于一把直接对准他权力根基的利剑!一旦皇帝信了,必然会心生恐惧,进行反思。而一旦反思,那么极力鼓动他亲征的自己,不就成了导致“天子失德”的罪魁祸首,那个史书上板上钉钉的“奸佞”吗?不!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历史的结局必须改写,但绝不是以这种方式!必须在第一时间,将这个可怕的预言,定义为“妖言”!必须将这个说出真相的老头,打成“乱党”!
一个恶毒而周密的计划,在他心中瞬间成型。他要借皇帝的刀,杀掉这个最危险的“变数”。
他猛地转身,面向龙椅上脸色煞白、显然还处于震惊和羞愤中的年轻皇帝。他脸上的狰狞愤怒,在转瞬之间,就化作了一种痛心疾首、忠心护主的悲悯。他“噗通”一声撩袍跪下,声音竟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哭腔,将一个忠仆的形象表演得淋漓尽致:
“皇上!皇上明鉴啊!”他重重叩首,声泪俱下,“皇甫仲和此言,绝非忠君爱国之语,实乃包藏祸心之言啊!”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朱祁镇,话语如同一条精准的毒蛇,缠绕上皇帝那颗刚刚被“失德”二字刺痛的心。他没有去辩论星象的真伪,而是巧妙地偷换了概念,将矛头直指皇甫仲和的动机。
“陛下,边疆偶有战事,乃是蛮夷不识王化,自古有之,与陛下的圣德何干?他皇甫仲和,不思如何为国分忧,反倒在此刻,借天象之名,行挟持君父之实,公然将边关的罪责归于陛下!这是何等恶毒的心肠!”
他巧妙地将石亨的报告与皇甫仲和的预言捆绑在一起,将一个客观的警示,扭曲成了一次恶意的政治攻击。
“陛下乃九五之尊,受命于天,德被四海,岂是区区一颗星辰的运转可以妄议的?他执掌钦天监,本应精进术业,为陛下观天象、定时历,如今却反以这些危言耸听之语,来惑乱朝纲,其心可诛!”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臣斗胆猜测,这绝非他一人之见!其背后,定有同党指使,欲借星变之论,行那大逆不道之事,动摇我大明江山社稷之根本!”
这番话,既安抚了皇帝受创的自尊——“错不在你,而是有人恶意中伤你”,又将事态的严重性无限拔高,从一个天象预警,直接上升到了“谋反”的层面。
最后,他再次重重叩首,声音斩钉截铁,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臣恳请陛下,为保朝纲清明,为正君上天威,将此妖言惑众、诽谤君父之狂徒,即刻拿下!送交锦衣卫诏狱,严加审讯!务必查清其背后同党,将其阴谋彻底粉碎,以儆效尤!”
跪伏在地的王振,嘴角掠过一丝无人察觉的、冰冷而得意的弧度。他用最冠冕堂皇的理由,裹挟着皇帝的惊怒与恐惧,成功地将那颗或许能预警灾难、挽救帝国的忠直之心,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朝堂之上,死一般的寂静再次降临。
但这一次的寂静,与之前截然不同。如果说皇甫仲和的话带来的是震惊与恐惧的死寂,那么王振的话带来的,则是一种冰冷、残酷、令人不寒而栗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张年轻的、苍白的、属于天子的脸上。他们等待着,等待着最终的裁决。这一刻,历史的河流走到了一个关键的岔口,而推动它流向的权力,就掌握在那个二十二岁的青年手中。
朱祁镇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天子失德”四个字,像一口巨大的铜钟,在他的脑海中反复轰鸣,震得他头晕目眩。起初,是一种源于对上天未知的、深入骨髓的恐惧。难道我真的做错了什么,惹怒了上天?这种恐惧,迅速被一种更强烈的、被当众剥去尊严的羞耻感所取代。他是天子,是真龙,是万民的主宰,怎么可以“失德”?这四个字,在文武百官面前,由执掌天意的钦天监监正口中说出,不啻于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脸上。
就在他被恐惧和羞耻淹没,不知所措的时候,王振的话,像一剂强效的镇痛剂,又像一剂滚烫的烈酒,注入了他的心田。
王振没有否定他,没有指责他,而是坚定地站在了他这一边。王振告诉他:你没有错,错的是那个诽谤你的人!你不是失德的君主,你是一个被奸人构陷的受害者!
这个逻辑是如此的简单,如此的诱人。它为朱祁镇提供了一条摆脱恐惧和羞耻的捷径。他不需要痛苦地进行自我反省,不需要去思考自己是否真的在治国理政上有所疏失。他只需要将所有的错误,都归咎于那个跪在地上的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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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从明朝开始的工业化请大家收藏:()从明朝开始的工业化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选择自我怀疑,是痛苦的,是软弱的。 选择愤怒,是简单的,是强有力的。
年轻的天子,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他紧抓着龙椅扶手的手,缓缓松开。脸上的苍白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后的、冰冷的愤怒。他看着跪在地上的皇甫仲和,那目光,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帝王的决绝。 那声音很冷,很硬,像是两块玉石在相互撞击。
“拿…… 下。 ”
仅仅两个字。没有咆哮,没有怒斥,却比任何雷霆之怒都更令人胆寒。
话音刚落,奉天门两侧的阴影里,立刻闪出了十余名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身影。 他们是锦衣卫。 那标志性的、鲜血般的大红袍服,在这灰白色的黎明中,显得格外刺眼,如同溅在雪地上的斑斑血迹。 他们行动时悄无声息,如同一群高效而没有感情的杀戮机器,瞬间便将跪在地上的皇甫仲和包围。
皇甫仲和没有反抗,甚至没有抬头再看一眼龙椅上的天子。 他只是平静地站起身,理了理自己微乱的衣袍。 在被两名锦衣卫押住肩膀的那一刻,他的目光,越过人群,与队列前端的老臣们,在空中交汇了片刻。
那是一场无声的交流。老臣们的眼中是无尽的悲哀与无奈,而皇甫仲和的眼中,则是一种“求仁得仁”的坦然与平静。 他似乎在说:我尽力了。
随即,他被锦衣卫簇拥着,向宫门外走去。 自始至终,他的腰杆都挺得笔直,像他观测了一辈子的北极星,永远不会弯曲。
朝堂之上,百官噤若寒蝉。 大部分人的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恐惧;王振的党羽们,则露出了心照不宣的、得意的微笑;而站在队伍前列的几位老臣,则面如死灰,他们的脸上,是一种深可见骨的绝望。 他们明白,今天被拿下的,不仅仅是一个叫皇甫仲和的钦天监监正。
被拿下的,是这个王朝倾听逆耳忠言的能力。被斩断的,是上天与人间最后的一丝联系。
一缕金色的阳光,终于越过了高大的宫墙,洒进了奉天门广场。那阳光照在汉白玉的地面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也照亮了那张空无一人的龙椅。
只是,那原本象征着无上权威与光明的御座,在这一刻,看起来竟是如此的冰冷,如此的……蒙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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