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了高伟一家,康兰又回到了私房菜馆“听雨轩”的包厢拿她忘记带的手包。此刻她又坐在了自己的位置。
她面前那杯清茶,早已凉透,色泽沉黯,如同她此刻的心境。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瓷杯边缘,指尖传来的却是冰凉的触感。一滴,两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失控地从眼眶涌出,砸在深色的实木桌面上。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直到咸涩的液体滑过脸颊,带来清晰的冰凉感。
眼泪一旦决堤,便难以遏制。不是因为刚才在饭桌上强颜欢笑的辛酸,也不是因为对罗珂那份必须深藏的嫉妒。而是因为高伟,因为那个男人临走时,看她的那一眼——或者说,是他竭力避免看她,却又在某个她与罗珂说话、他以为她没注意的间隙,飞快掠过她时,那眼神里难以掩饰的复杂,以及……一种深深的、如释重负般的疏离。
还有他滴酒未沾。今晚,罗珂和她都喝了点酒,虽是浅酌,却也带着些许放松与亲近的意味。可高伟,从始至终,只要了清茶。他说要开车。多么正当、无懈可击的理由。可康兰知道,不全是因为这个。他是在用这种方式,竖起一道无形的屏障,时刻提醒他自己,也提醒她——这是一场纯粹的、必须保持绝对清醒的社交,不容半分情愫的越界和酒精催化的失态。他把自己保护得严严实实,用“丈夫”和“父亲”的身份,将她,以及他们之间可能发生的一切暧昧与回忆,都牢牢地挡在了安全距离之外。
然后,他就那样带着他的妻儿走了。罗珂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孩子们抱着新玩具叽叽喳喳,他一手自然地虚揽着妻子的腰,一手护着蹦跳的孩子,那背影,是如此和谐、完整、密不透风。他甚至没有回头,没有一句多余的、哪怕是礼节性的关怀,比如“康总,你也早点回去休息”,或者“路上小心”。没有,什么都没有。仿佛她只是一个尽职尽责安排了一场饭局的下属,任务完成,便可退场,无需任何额外的、属于私人范畴的关照。
他走得那么干脆,那么急于回归他自己的、光明正大的世界。
他完全没有想到,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她该如何回去?
夜深了,她也喝了酒,虽然不多,但毕竟沾了唇。从这家位于江畔、相对僻静的私房菜馆,回到她的家,路程不近。高伟哪怕只是客套一句“康总,需要我们送你一段吗?”,她都可以礼貌而矜持地拒绝,那至少是一种姿态,一种来自他——这个她孩子的父亲、她曾交付身心的男人——的、最基本的、对合作伙伴的体恤。
但他没有。他带着他的圆满家庭,头也不回地走了,把她和她杯中那点未喝完的、象征性的红酒,一起留在了这片狼藉的温馨之后。
一股夹杂着委屈、愤怒和自嘲的寒意,从心底最深处窜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康兰猛地端起那杯凉透的茶,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战栗,却丝毫无法浇熄心头那团越烧越旺的火焰。
凭什么?凭什么她要承受这一切?凭什么她必须如此隐忍、如此卑微、如此完美地扮演一个“安全”的角色,而他,却可以如此心安理得、如此彻底地置身事外,连一丝一毫多余的关注都不愿施舍?
她回想着今天一天。白天在会议室,她像个披甲执锐的战士,为了公司的未来,也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与张蔷那些固守陈规的老臣据理力争,寸步不让。她展现了自己的专业、魄力和远见,最终赢得了高伟的关键支持。那一刻,她以为自己是强大的,是有力量的,是可以凭借能力赢得尊重和空间的。
晚上在饭桌上,她瞬间转换角色,卸下铠甲,戴上另一副名为“得体下属”和“亲切友人”的面具。她谈笑风生,她热情周到,她对着罗珂真诚赞美,她对着高伟恭敬感谢,她对着孩子们散发母爱。她调动了全部的情商和演技,将一个“毫无威胁”、“值得信赖”、“懂得感恩”的女性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成功消除了高伟的戒备,赢得了罗珂的好感。
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为了满足高伟那条短信里小心翼翼的、自私的期望。为了不让他为难,不让他“担心”。为了维持那脆弱得可怜的联系。
她慢慢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了一整晚的所有伪装、所有委屈、所有不得不咽下的苦涩全部吐出去。然而,那沉重感非但没有减轻,反而随着呼吸,更深地嵌入五脏六腑,沉甸甸地坠着。
发出今晚这顿晚餐的邀请,对她而言,本就是一场惨烈的、自我的凌迟。
当下午,在只有他们两人的会议室,她主动提出共进晚餐的邀约时,内心是带着一丝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期盼的。她知道高伟来省城公干,知道他是一个人。她以为,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暂时抛开上下级的身份,在一个相对私密的空间里,感受一下那种独处的、略带微妙的气氛。她甚至幻想,或许在酒精的微醺下,他们可以像以前那样在酒店里面缠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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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村巷深处请大家收藏:()村巷深处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她万万没想到,他会那样迅速、那样坚决地拒绝,而拒绝的理由,如此“正当”,又如此残忍——罗珂和孩子来了。
为什么?康兰在那一刻几乎要脱口而出。为什么你来处理公事,要带着妻儿?是巧合,是家庭旅行顺路,还是……一种刻意的、针对她的、宣示主权和划定界限的行为?
她隐隐觉得,是后者。高伟在逃避,用最直观、最不容置疑的方式在逃避她。他带着他光明正大的家庭,如同一面最坚固的盾牌,横亘在他与她之间,杜绝了任何单独相处的可能,也彻底浇灭了她心底那点可怜的、不切实际的奢望。
那条短信,更是将他的防备和警告摆上了明面。“罗珂对有些事情比较敏感……别说太多无关的,也别提过去的事。”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细小的冰锥,扎进她的心里。他在怕,怕她失控,怕她“不知分寸”,怕她破坏他苦心经营的平静。在他眼里,她已经成了一个需要被提前警告、被严加防范的“不稳定因素”了。
收到短信的那一刻,她握着手机,指尖冰凉,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地疼。她不知道该回什么。质问?哭诉?保证?似乎任何一种回应,都显得她更加可怜和可笑。最终,她选择了沉默,一种带着自毁般快意的、同时也是无限卑微的沉默。她按照他的意思做了,完美地,超额地完成了他的期望。她不仅“没说太多”,她简直是只说了“该说的话”;她不仅“没提过去”,她简直是扮演了一个与“过去”彻底割裂的人。
可她得到了什么?一场耗尽心力、自我压抑到极致的表演,和一个仓皇逃离、连回头看一眼都不愿的背影。
孤独,像窗外无边的夜色,浓稠地包裹了她。寂寞,如同这空旷包厢里的回音,在她心底无限放大。她坐在这里,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热闹是他们的,温馨是他们的,天伦之乐是他们的,而她,只是一个可笑的、多余的旁观者,一个在别人家庭剧幕落幕后,独自收拾残局的、落寞的配角。
她缓缓站起身,腿有些发麻。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夏夜微燥的风吹进来,带着江水的湿气和远处城市的喧嚣。霓虹闪烁,车流如织,这个城市依旧生机勃勃,充满无数故事,却没有一个属于她此刻的悲伤。
她对高伟,失望吗?
不,不仅仅是失望。那是一种更深、更钝的痛楚和心寒。
在他眼里,她康兰是什么?一个能力不错、可以用的下属?一个需要安抚、也需要防范的“麻烦”?一个与他有过不堪过去、必须小心处理的“隐患”?
一种强烈的、带着毁灭意味的愤怒,在她胸中升腾。凭什么只有她在痛苦?凭什么只有她在妥协?
也许,她不该再这样下去了。也许,她应该做点什么,让他也尝尝难受的滋味。比如,不再那么“懂事”,比如,偶尔“不小心”让罗珂知道点什么!
这些黑暗的念头,像毒蛇一样在她脑海中嘶嘶作响,带来一种自毁般的、报复性的快感。
但是她感觉她这些都做不到,毕竟他是孩子的父亲。自己不能这么来做。高伟如果过的不好,自己的生活工作又怎么会如意……
夜更深了。窗外的城市灯火,似乎也黯淡了一些。
康兰抬手,抹去脸上最后的泪痕,从精致的手包里拿出粉饼和口红,对着包厢里装饰用的铜镜,仔细地补妆。动作熟练,一丝不苟,仿佛刚才那个泪流满面、内心崩溃的女人从未存在过。镜中的女人,眼眶微红,但已被粉底遮掩;嘴唇紧抿,涂上口红后,重新变得饱满而富有生机;眼神里的脆弱和痛苦,被一种冰冷的、坚硬的、近乎麻木的东西所取代。
她又变回了那个无懈可击的“康总”。
补好妆,整理了一下衣衫,她拿起手包和外套,挺直脊背,拉开包厢的门,走了出去。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稳定、富有节奏的声响,一步步走向空旷的走廊,走向电梯,走向停车场。
她叫了代驾。在等待的间隙,她站在江风里,点燃了一支细长的香烟。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她精致的眉眼。她没有再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静静地望着江对面那片璀璨的、却又与她无关的万家灯火。
代驾来了。她掐灭烟头,坐进后座,报出家的地址,然后便闭上眼,不再说话。
车子驶入夜色。她知道,明天太阳升起,她依旧会是那个冷静、果决、能干的女总经理康兰。她会继续推进投资基金的计划,会继续与张蔷周旋,会继续将公司打理得井井有条。
只是,无人知晓的深夜里,那根名为“高伟”的刺,会如何在她心底反复碾磨,会如何让她心绪不宁!
今夜,无人能给出答案。只有省城的夜风,穿过车窗的缝隙,带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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