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二,子夜。
宁波城已沉睡,三江口的灯火零星寥落。驿馆后门悄然推开,五条人影鱼贯而出,融入深沉的夜色。
沈涵走在最前,一身深色劲装,外罩不起眼的灰褐色披风。身后紧跟着秦简、雷头领、赵护卫和周护卫。鲁匠作年纪大,被留在驿馆接应,与周经历一同应付明日冯咏年可能的质询。
五人在小巷中快速穿行,脚步轻悄如猫。雷头领白日已探好路,领着众人避开巡夜差役,穿城而过,直抵东门外的渔村小渡。
渡口拴着一条单桅快船,船身狭长,吃水浅,正是雷头领通过码头老关系弄来的海鳅船。这种船在近海灵活,夜航不易被发现。
“大人,一切就绪。”船头立着个精悍的船老大,压低嗓音,“顺潮而出,一个时辰可到金塘岛北面。但今夜潮水已开始起势,子时后风浪会大。”
“无妨,走。”沈涵率先跃上船板。
众人上船,船老大与两名帮手解缆撑篙,船如离弦之箭滑入甬江。夜风猎猎,吹得船帆鼓胀。船身随潮水起伏,破开黑沉沉的江面,向海口驶去。
沈涵立在船头,任咸腥的海风扑打脸颊。他回头望向渐远的宁波城,灯火如豆,在夜色中微弱而固执。
冯咏年此刻在做什么?是否已察觉他们离城?还是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控?
“沈侍郎,”秦简走到身侧,也望着来路,“我们这一走,冯咏年明日必会发难。鲁匠作和周经历怕是不好应付。”
“留他们在驿馆,就是替我们争取时间。”沈涵道,“冯咏年再嚣张,也不敢公然对都察院御史和通政司经历下手。最多软禁、拖延。只要我们在金塘岛找到证据,一切困局自解。”
“若……找不到呢?”
沈涵沉默片刻,望向黑沉沉的前方:“那便是我们算错了账,活该埋骨东海。”
秦简不再言语,只是握紧了腰间剑柄。
船出甬江口,进入外海。风浪果然大了起来,船身剧烈摇晃,浪头拍打船舷,溅起冰冷的水花。天穹如墨,星月皆隐,只有船头一盏气死风灯在风中摇曳,投下昏黄不安的光晕。
雷头领和赵、周两名护卫都是北人,不惯海船,脸色发白,却强忍着不出声。船老大倒是镇定,操舵稳当,在波峰浪谷间穿行。
“快到了。”约莫半个时辰后,船老大指着前方一片更浓的黑暗,“那就是金塘岛。北岸多峭壁,潮音洞在东头,得绕过去。”
众人顺他指的方向望去。夜色中的金塘岛如同一头匍匐的巨兽,轮廓模糊,只闻惊涛拍岸的轰响。
船绕岛而行,风浪被岛身阻挡,稍平缓了些。又行了小半时辰,船老大示意减速。
“前面就是潮音洞。现在潮水还高,洞口淹在水下三尺。得等退潮。”
沈涵抬眼望去,只见一片陡峭崖壁,黑黢黢的,看不出洞口。但侧耳细听,除了海浪声,崖壁深处似乎真有隐隐约约的“呜呜”声,像是风穿过空洞的鸣响。
潮音洞,名不虚传。
“何时退潮?”秦简问。
“寅时三刻左右,潮水会退下两丈,洞口能露出大半。”船老大看了看天色,“还有一个多时辰。”
“落帆下锚,静等。”沈涵下令。
船在离崖壁百余丈处抛锚,随波轻荡。众人躲在船舱内,只留船老大在船头警戒。时间在潮声和风声的合鸣中缓慢流淌。
沈涵闭目养神,脑中却反复推演:潮音洞若真是据点,会用来做什么?存放货物?秘密会面?还是……有更特殊的用途?
那尊鸟首铜像“渡鸦使”,老汉说早年船队出海前会持之入洞“请香”。这“请香”恐怕不是祈福那么简单。更像是某种仪式,或交接程序。
而硬铜铸造的带“卍”字符号组件,鲁匠作推测可能是精密机括或信物盒。若两者有关联……
沈涵忽然睁开眼。
“秦御史,你可知前朝海商,有在险要处设立‘秘库’的习惯?”
秦简一怔:“秘库?”
“嗯。有些大海商,会将最重要货物——珍宝、契约、乃至兵器——藏在常人难至的海洞、孤岛,只有持特定信物的人才能取用。一来防海盗,二来防官府查抄。”
秦简恍然:“沈侍郎是说,潮音洞可能是个‘秘库’?存放那些私造的硬铜组件?”
“不止。”沈涵看向黑沉沉的洞口方向,“若只是存放,何必等大潮日?大潮日进出最险,除非……那天有必须完成的交接。”
话音未落,船老大忽然压低声音:“有人!”
众人立刻屏息。船老大指向东北海面:“有船,没挂灯,正朝这边来。”
沈涵顺他指的方向凝神望去。夜色如墨,起初什么都看不见,但很快,他捕捉到一片更深的阴影,正破浪而来。船形比他们的海鳅船大,是双桅帆船,船身漆黑,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
若非船老大这等老海狼,根本发现不了。
“熄灯,藏好。”沈涵低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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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大明博弈请大家收藏:()大明博弈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气死风灯被迅速罩灭。众人伏低身子,隐在船舷后。漆黑的海鳅船随着波浪起伏,像一块漂浮的礁石。
那条黑船越来越近,距他们约半里处,开始减速。船上隐约有人影走动,但无人出声,纪律森严。
黑船在潮音洞前方水域缓缓转向,船头对准崖壁,似乎在等待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潮声依旧,但沈涵能感觉到,脚下的水位正在缓慢下降——退潮开始了。
寅时二刻,潮水已退下一大截。黑船上终于有了动静。
两条小艇被放下,每艇坐三四人,划向崖壁。为首那人手中似乎提着灯笼,但灯罩得严严实实,只在划近崖壁时,才掀开一角,朝某处晃了晃。
昏黄的光斑短暂照亮了崖壁——一个黑乎乎的洞口,此刻已露出水面大半,高约一丈,宽两丈余。
小艇依次钻入洞中。
“进洞了。”雷头领低声道,“大人,我们跟不跟?”
沈涵盯着那吞没小艇的黑暗洞口,心跳如擂鼓。洞内情况不明,对方人数、装备皆未知,贸然跟进,凶多吉少。
但若错过此次,下次潮信不知何时,证据可能被转移,线索可能彻底断绝。
“跟。”他咬牙,“但只我跟秦御史、雷头领进去。赵护卫、周护卫留在船上接应。若我们卯时未出,你们立刻返航,将今夜所见告知鲁匠作和周经历,让他们速报朝廷。”
“大人!”赵护卫急道,“太险了!”
“执行命令。”沈涵语气不容置疑。他转向船老大,“可否送我们到洞口?”
船老大面露难色:“现在潮水还在退,洞口附近暗礁多,大船进不去。只能用小舢板。”
“那就用舢板。”
海鳅船尾系着一条小舢板,仅容四五人。沈涵、秦简、雷头领三人上了舢板,船老大亲自操桨,赵、周二人执弓在船头警戒,目送他们划向那片黑暗。
舢板在波涛中颠簸,离洞口越来越近。那洞口在夜色中像巨兽张开的大嘴,深不见底。潮水退去,洞口边缘露出湿滑的青黑色岩石,上面附满牡蛎和藤壶。
船老大将舢板划到洞口侧方一块凸出的礁石旁,低声道:“只能到这了。洞里水道曲折,舢板进不去。”
沈涵点头,与秦简、雷头领跃上礁石。船老大将舢板系在石上,自己也爬了上来:“小人跟你们进去,认路。”
四人贴着洞壁,小心翼翼摸入洞中。
一进洞,光线骤暗,温度也低了几度。洞内弥漫着浓重的海腥味和霉味,脚下湿滑,头顶不断有水滴落。起初一段很窄,仅容两人并行,但很快豁然开朗——是一个巨大的天然洞窟,高逾三丈,穹顶垂下无数钟乳石,在微弱的水光反射中,泛着幽暗的磷光。
洞窟深处,有隐约的人声和光亮。
沈涵示意众人噤声,贴着洞壁阴影,缓缓向前摸去。洞窟地面不平,积水成洼,每走一步都需格外小心。
转过一处巨大的石柱,眼前景象让四人同时屏住了呼吸。
洞窟深处,竟有一片人工修整过的平台,约莫半亩见方。平台上搭建着简易的木架、工棚,甚至……有一座石砌熔炉!
虽然炉火已熄,但炉膛余温尚存,空气中残留着焦煤和金属的气味。平台四周堆着些木箱、麻袋,还有几件散落的工具。
而更令人心惊的是,平台上此刻站着七八个人,正是方才乘小艇进来的那些。他们点起了两盏风灯,灯光照亮了中央一张石桌。
石桌上,摊放着几件东西。
沈涵眯眼细看,心脏几乎停跳。
那是三件硬铜铸造的器物:一件是尺余长的带齿条状组件,一件是巴掌大的扁平方盒,还有一件……竟是鸟首人身的小型坐像,与永利当铺那尊“渡鸦使”一模一样,但更加精致,鸟目处镶嵌着两粒幽蓝的宝石。
一个疤脸汉子正拿起那尊鸟首坐像,仔细端详。他身旁站着一个披着斗篷的人,身形瘦高,背对沈涵这边,看不清面目。
“货齐了?”疤脸汉子开口,声音在洞中回荡。
“齐了。”斗篷人声音嘶哑,“‘连杆’二十件,‘印盒’十件,‘渡鸦使’三尊。都是按老规矩,用‘那边’送来的料铸的。”
“验过了?”
“验过了,硬度、尺寸、标记,分毫不差。”斗篷人顿了顿,“但这次要得急,炉子连开了三昼夜,工匠们都累垮了。下次若还要这个量,得加人手。”
“人手会补。”疤脸汉子放下坐像,“海上那边催得紧,这批货必须在下次‘大潮信’前送到琉球以东的‘老地方’。船备好了吗?”
“备好了,还是谢九的船队,后日趁潮出甬江口,走外海线。”
谢九!
沈涵心头剧震。这名字他记得——正是当初在运河上失踪的私船船主,疑似“海蛇帮”余孽的头目之一。原来他的船队还在活动,而且承担着将私造货物运往海外的任务!
琉球以东的“老地方”……是那个标在海图上的荒岛据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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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大明博弈请大家收藏:()大明博弈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这时,斗篷人忽然转身,风灯的光照亮了他的侧脸。
沈涵瞳孔骤然收缩。
那张脸,他白日才见过——在知府衙门,站在冯咏年身后,是他的长随!
冯咏年的亲信,竟直接参与私货交割!
“冯府台交代,”长随(斗篷人)压低声音,“这次京里来的那个侍郎盯得紧,陆上几条线都得收一收。海上这条路,绝不能出纰漏。”
“放心,”疤脸汉子冷笑,“海上是我们地盘。那个沈涵再厉害,还能飞到天上去查海船?等这批货送到,拿到‘那边’的尾款,咱们就能歇一阵了。”
“歇不了。”长随摇头,“‘那边’传来新指令:要咱们在金塘岛再起一座炉子,规模要比白岳潭大。原料会从南洋直接运来,不走宁波港了。”
“为何?”
“冯府台说,沈涵已经摸到市舶司旧档的线,陆上渠道风险大了。往后,全部走海上转运、海上加工、海上运出。宁波只留几个明面上的幌子。”
疤脸汉子沉默片刻:“那得加钱。”
“钱不是问题。”长随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递过去,“这是定金。事成之后,另有重谢。”
疤脸汉子接过银票,就着灯光看了看,满意地揣入怀中。
“货物清点完毕,装船吧。”
几个手下开始将石桌上的硬铜组件小心装入垫着绒布的木箱,再将木箱搬向平台另一侧。那里竟有一条隐蔽的水道,通向洞窟更深处,隐约能听见划桨声——看来另有出口可通海。
沈涵知道,必须行动了。一旦货物装船运走,证据就没了。
他看向秦简和雷头领,三人交换眼神。
秦简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长随——意思是擒贼先擒王,拿下冯咏年的长随。雷头领点头,手按刀柄,目标疤脸汉子。沈涵则需趁机拿到至少一件硬铜组件作为物证。
船老大伏低身子,示意自己可堵住水道口,延缓装船。
沈涵深吸一口气,伸出三根手指,开始倒数。
三。
二。
一!
“动手!”
雷头领如猎豹般蹿出,直扑疤脸汉子!秦简几乎同时拔剑,剑光如雪,刺向长随!沈涵则冲向石桌,伸手抓向那尊鸟首坐像!
变故突生,洞中众人皆惊。
疤脸汉子反应极快,侧身避过雷头领第一刀,反手抽出腰间短刃,格开第二击。长随则惊惶后退,尖声叫道:“有埋伏!”
平台上一片混乱。对方毕竟人多,迅速围拢过来。雷头领与疤脸汉子战在一处,刀光翻飞;秦简独斗两人,剑势凌厉,但一时难以近身长随。
沈涵已抓住鸟首坐像,入手冰凉沉重。他正欲后退,忽然脚下一绊——是个倒在地上的木箱。身形一滞,旁边一名汉子已挥刀砍来!
“大人小心!”船老大从斜刺里冲出,用手中船桨格开那一刀,木屑纷飞。
沈涵趁机退到石柱后,将坐像塞入怀中。他抬眼望去,雷头领与疤脸汉子斗得难解难分,秦简也被缠住。而长随已退到水道边,正催促手下加速装船。
不能让他跑!
沈涵从怀中摸出那枚从永利当铺买来的“渡鸦使”铜像,灵机一动,朝长随方向用力掷去!
铜像在风灯光线下划出一道弧线,“当啷”一声落在长随脚边。
长随下意识低头,看见那尊与自己怀中一模一样的鸟首坐像,顿时僵住。
“这……怎么还有一尊?”
就这瞬息愣怔,秦简剑锋已到,直指他咽喉!
“别动!”
剑尖抵喉,长随脸色煞白,不敢再动。疤脸汉子见状,虚晃一刀逼退雷头领,竟转身就跳入水道中,噗通一声没了踪影。其余手下见首领逃了,也纷纷跳水分逃。
“追!”雷头领欲跳,被沈涵喝止。
“别追,水道情况不明。”沈涵快步走到秦简身边,盯着面如死灰的长随,“冯知府的长随,深夜在此私会海匪,交接违禁私铸之物。人赃并获,你还有何话说?”
长随嘴唇哆嗦,说不出话。
沈涵不再看他,转向那些没来得及搬走的木箱。打开其中一箱,里面整齐排列着五件硬铜“连杆”,每一件都刻着清晰的“卍”字符号。
另一箱是“印盒”,盒盖可开合,内部有精细卡榫,不知用途。
证据确凿。
“秦御史,押他回去。雷头领,船老大,帮忙将这些箱子搬到我们船上。”沈涵环视洞窟,“此地不宜久留,对方可能还有援兵。”
众人迅速行动。长随被捆得结实,由秦简看押。四箱硬铜组件被搬上舢板,来回两趟才运完。
回到海鳅船时,东方已现鱼肚白。潮水开始回涨,潮音洞口又逐渐被海水吞没。
沈涵立在船头,看着那黑黢黢的洞口消失在波涛之下,怀中那尊鸟首坐像沉甸甸地贴着心口。
这一夜,他们拿到了铁证,抓到了冯咏年的亲信,还探知了“海上转运、海上加工”的新动向。
但疤脸汉子跑了,谢九的船队仍在活动,南洋的原料仍在输入,琉球以东的“老地方”仍在等待货物。
而冯咏年,此刻必然已得知消息。
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扬帆,回宁波。”沈涵下令。
海鳅船调转船头,顺潮返航。晨光渐露,海天之际泛起金红。
沈涵望向越来越近的陆地轮廓,眼神沉静如铁。
回去,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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