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民间异闻录 第388章 牡丹江狐镜

一九九六年的牡丹江，深秋的风已经带着凛冽的哨音，卷起柴河镇旧物市场上尘土与枯叶，空气里混杂着老木头受潮的霉味、铁器生锈的腥气，还有烤红薯那点暖烘烘的、廉价的甜香。人群裹在灰蓝黑的棉袄里，像一股浑浊的河水，缓慢地流动。女大学生小倩，就在这人流里，被一抹幽邃的光泽勾住了脚步。

那是个蹲在角落里的老汉，脸皱得像颗风干的山核桃，面前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上，零零散散摆着些破铜烂铁。吸引小倩的，是一面巴掌大的圆形古铜镜。镜身厚重，缠枝莲的纹样磨得有些模糊，边缘带着暗绿色的铜锈，像岁月凝固的苔藓。镜钮是一只蹲伏的狐狸，造型古拙，那双镶嵌的、不知是石头还是玻璃的眼珠，竟隐隐透着一丝活气，在小倩看过来时，仿佛掠过一丝极淡的光。老汉抬起浑浊的眼，嗓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旧木头：“姑娘，好眼力，老物件了，有年头了。”他没说来历，小倩也没多问，一种莫名的牵引，让她掏光了身上仅有的几十块钱，将这面沉甸甸的镜子揣进了帆布包。那冰凉的触感贴着她的腰腹，激得她轻轻一颤。

回到学校那间简陋的宿舍，小倩才仔细端详这面镜子。用软布轻轻擦拭，镜面并未变得清晰如新，反而像蒙着一层水汽，光晕幽沉，照出的人影带着一种奇异的、柔和的模糊。小倩不算顶漂亮的姑娘，圆脸，眉眼清淡，带着点书卷气。可对着这昏黄的镜面，她总觉得里面的自己，眉眼似乎更婉约了些，嘴角的线条也更柔和了。起初她以为是光线错觉，便没在意。

然而，变化悄然发生。几天后，同寝的姐妹半开玩笑地说：“小倩，你最近用了啥好东西？脸色这么好，眼睛也水汪汪的。”小倩一愣，跑到水房的玻璃镜前对照，确实，皮肤似乎细腻了些，眼神也亮了。她心头掠过一丝窃喜，归功于最近作息规律。但当她再次拿起那面古铜镜时，一种微妙的不协调感浮上心头。镜中的她，确实更美了，但这种美，陌生而精致，像一幅被高手修改过的画像，骨子里的神韵在悄然改变。有时，她明明静止不动，镜中影像的嘴角似乎会极轻微地往上挑一挑，或者眼波会自主地流转一下。那感觉稍纵即逝，快得让她以为是眼花。

真正的恐惧，在一个午夜降临。小倩被一阵极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声音来自书桌方向。月光惨白，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正好照亮那面放在桌上的铜镜。她屏住呼吸，看见——镜面竟然泛着淡淡的、不属于月光的青辉。而镜子里，那个“她”并没有睡着，而是侧坐着，一只手抬起，正慢条斯理地梳理着一头浓密乌黑的长发（小倩的头发本是及肩的棕色），动作柔媚入骨，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镜中“她”的眼神，不再是自己的懵懂或忧虑，而是一种慵懒的、带着钩子的妖娆，甚至，那目光似乎穿透镜面，在她真实的脸上轻轻扫过，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

小倩浑身的血都凉了，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起来。她猛地拉亮电灯，强光刺眼，桌上只有静静躺着的铜镜，镜面昏黄，映出她惊骇失色的脸。

此后，夜半的异象越来越频繁。她不止一次看见镜中的“她”在梳妆，有时是对镜描眉（手法古奥，绝非当下式样），有时是轻抚脸颊，眼神迷离。更可怕的是，她开始感觉夜里睡觉时，身边仿佛多了一个无形的存在，能听到若有若无的叹息，甚至能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又陈旧的香气，像年代久远的胭脂混着某种野兽的膻气。她迅速憔悴下去，眼窝深陷，那种镜子里反馈的“美”与现实中的苍白形成恐怖对照。她试过把镜子锁进柜子，用布层层包裹，甚至想过扔掉，但总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或者说是一种病态的迷恋，让她一次次将它找回。她害怕，却又隐隐渴望维持住那份镜中赋予的、虚幻的美丽。这种矛盾撕扯着她，让她在恐惧与虚荣的泥沼中越陷越深。

精神几近崩溃之际，她想起家乡老人提过的，江东屯有一位姓韩的萨满后人，年轻时走过大山，懂些“门道”。她请了假，几经周折，在一处几乎荒废的林场边找到了那位韩老爷子。老爷子须发皆白，但眼神锐利得像鹰，屋子里弥漫着草药和干枯植物的强烈气味。他没让小倩多说，只瞥了她一眼，目光便落在她紧紧攥在手里的、用布包着的铜镜上。

“拿出来吧，那‘狐媚子’的味儿，隔老远就冲鼻子。”老爷子声音低沉。

小倩颤抖着打开布包。老爷子并不用手碰，只是眯着眼看那狐钮，又示意小倩举起镜子，他侧着身，从某个角度观察镜面的晕光。他点燃一撮不知名的草药，烟雾缭绕，气味辛辣，那镜面在烟雾中，似乎有细微的青光一闪而逝。

“晚了点，但还没完全占了巢。”老爷子磕了磕烟袋锅，“这不是普通的物老成精。这镜子里，困着一道‘狐仙’的残魂，看这镜子的纹路和那股子怨而不散的执拗劲儿，怕是民国以前的东西了。这狐仙当年怕是遭了劫，道行被打散，一丝精魂侥幸附在这面常年照它、带它灵气的镜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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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倩如坠冰窟，之前模糊的恐惧此刻有了清晰而狰狞的面目。那不是恶作剧，不是简单的附身，而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针对她存在本身的掠夺。

最后的对决在小倩的宿舍进行，韩老爷子让她选的，“根在哪儿，在哪儿断”。他准备了雄黄粉掺杂烈酒调成的符水，一柄用红绳缠柄的旧柴刀，还有一面据说是祖传的、边缘破损的羊皮鼓。仪式在子夜进行。门窗紧闭，老爷子用朱砂混着鸡血在房间四周画上歪歪扭扭的符咒，那气味腥膻刺鼻。他让小倩手持铜镜，坐在符咒中心。

老爷子开始敲响羊皮鼓，节奏诡异，时急时缓，口中吟唱着古老而拗长的调子，那声音不像人声，更像风声掠过林梢的呜咽。起初，镜面毫无反应。但随着鼓声越来越急，吟唱声越来越高亢，那铜镜开始轻微震动，镜面那层水汽般的昏黄逐渐褪去，变得清晰，继而，从深处弥漫开一股股墨汁般的黑暗。

突然，镜面猛地爆发出刺眼的青光，一个模糊的、扭曲的白色身影，挣扎着要从镜中钻出来！它有着小倩被修改后的美丽面孔，但眼神狰狞，嘴角咧到耳根，露出尖利的獠牙。它周身笼罩着淡淡的、不断翻滚的白色雾气，隐约能看到狐狸的轮廓。空气中那甜腻的膻气瞬间浓烈到令人作呕。

“泼！”老爷子厉喝。

小倩用尽全身力气，将早已准备好的符水泼向镜面。

“嗤——”一阵白汽腾起，伴随着一声尖锐非人的惨嚎，那白色身影剧烈扭动，仿佛被烫伤。它更加疯狂地冲击镜面，镜框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宿舍的灯光剧烈闪烁，阴风惨惨，吹得符纸哗哗作响。

老爷子挥舞柴刀，并不砍向镜子，而是虚空劈砍那试图挣脱的白色魅影，每一次劈砍，都带起一阵更凄厉的嚎叫。那狐仙残魂的面孔在小倩和狐狸之间疯狂切换，时而哀婉哭泣，用熟悉的声音呼唤小倩的名字求饶；时而露出极端怨毒的神色，咒骂着，冲击着。

小倩的心脏狂跳，几乎要挣脱胸腔。她看着那张时而像自己、时而是妖物的脸，内心的恐惧达到了顶点。但在这极致的恐惧中，一种强烈的求生欲和愤怒猛地炸开——这是她的身体！她的生命！凭什么要被这百年前的孤魂野鬼夺走！

就在那白影几乎大半个身子探出镜面，冰冷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小倩脸颊的瞬间，小倩不知哪来的勇气，猛地抓起旁边那面羊皮鼓，用尽平生力气，朝着那狐仙残魂模糊的面门，狠狠砸了下去！

“滚回你的地方去！”她嘶声尖叫，声音因极度恐惧和愤怒而变形。

“咚！”一声闷响，伴随着骨头碎裂般的脆响（不知是鼓架还是别的什么）。那白影发出一声绝望到极点的长嚎，身形猛地溃散，像被风吹散的烟雾，倏地缩回了镜子里。镜面的青光瞬间熄灭，恢复成那种死气沉沉的昏黄。那只狐钮的眼睛，似乎黯淡了许多，甚至，出现了一丝极细微的裂纹。

一切戛然而止。死寂。只有小倩粗重的喘息和老爷子疲惫的咳嗽声。

镜中的影像，变回了小倩自己——苍白，惊恐，满头冷汗，眉眼恢复了原本的清淡，那份不属于她的、诡异的美丽，彻底消失了。她感到一种虚脱般的轻松，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后怕和悲伤，为自己差点失去的一切。

后来，在韩老爷子的指导下，小倩将这面古铜镜带到一个荒僻无人的山涧，用厚厚的红布包裹，深埋进三尺以下的泥土里，上面压了一块从山神庙旧址求来的青石。老爷子说，大地能消磨怨气，山神石能镇住邪祟，让它再也找不到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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