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沙戮天 第187章 固本培元以待天时

七月的最后几天，漠北的天空终于有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变化。

连月灼烧大地的烈日，被一层层从西北方向推来的灰白云层逐渐遮蔽。那云起初薄如蝉翼，渐渐堆积加厚，颜色转为沉甸甸的铅灰色。风也变了味道，不再只是裹挟沙粒的干热，偶尔夹杂着一丝隐约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潮湿气息。

沙源镇高处哨塔上，凌峰负手而立，仰望着天象变化。他身后站着秦赤瑛、韩松、郑老实等一众核心骨干，众人脸上都带着期待与紧张交织的神色。

“韩老，依您看，这场雨何时会来？能下多大？”凌峰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在那些不断堆积的云层上。

韩松捋着稀疏的胡须，眯眼仔细观察良久，才谨慎开口：“大人，老朽在荆州时，曾听往来北域的老商队提起过漠北的雨。看这云势，非是寻常小片雨云，而是从西北死亡沙海方向推来的、连绵数百里的雨云带前锋。按常理推断，少则两三日，多则四五日，第一场雨必至。至于雨量……”

他顿了顿，指着云层中几处颜色格外深沉的区域：“瞧那些‘云根’，色如泼墨，定是水汽极充沛之处。漠北之雨，要么不下，要下便是倾盆之势，短促猛烈。依老朽浅见，若真能下起来，半个时辰内落下往年半年的雨量，也不稀奇。”

“半个时辰……”凌峰缓缓重复，脑海中迅速计算着。

沙源镇目前的储水能力，主要依靠三个扩建后的地下储水洼地、若干水窖，以及正在挖掘的旱井。这些设施应对日常用水和灌溉尚且捉襟见肘，若真遭遇短时间内的暴雨，绝大部分雨水只会顺着沙地迅速渗漏流失，或是形成短暂的地表径流后迅速蒸发，能截留住的恐怕十不存一。

“郑老实，镇内所有接雨檐、导流槽，进度如何？”凌峰转头问道。

郑老实忙躬身回答：“回大人，官署、仓库、匠作营、乡勇营房舍等主要建筑的屋顶改造已完成八成，均铺设了涂刷桐油的宽大木檐，下接打通竹节后连接的毛竹导流管，直通新建的十二口大型储水窖。普通民居因材料人力所限，只完成了约四成，多为简易草檐加陶管。镇外地势低洼处新挖的六口‘旱井’，井壁已用黏土混合草筋反复夯实，正在做最后的防渗处理，最迟明日黄昏前可全部完工。”

凌峰点点头，这个速度已远超他的预期，可见全镇上下为了应对这场可能到来的甘霖，付出了怎样的努力。但他知道，这还远远不够。

“秦姨，”凌峰看向独臂的秦赤瑛，“即日起，镇卫队、乡勇营除必要警戒与训练外，全部投入防汛准备。第一，检查所有导流管道，确保无堵塞、无泄漏；第二，在镇外东西两侧地势最低处，紧急开挖临时蓄水浅塘，塘壁同样要以黏土夯实，哪怕只能多存半日之水，也是好的；第三，准备足够数量的水桶、皮囊、陶缸，一旦雨势过大，导流不及，便组织人力直接盛接！”

“得令！”秦赤瑛抱拳，玄机臂在略显昏暗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色泽。

“韩老，郑老实，”凌峰继续部署，“雨水虽能解一时之渴，但沙地渗漏极快，对地下水源的补充效果如何，尚是未知。你们需挑选机灵之人，在镇子周边几处主要的水源点、新旧水井、以及我们之前标记出的几处‘水汽通道’节点，做好水位标记。雨前、雨中、雨后，每隔一个时辰记录一次水位变化。我们要知道，这雨水究竟有多少能真正补入地下，而非白白流走。”

“大人思虑周全，老朽这就去办。”韩松与郑老实领命而去。

凌峰又看向老锅头郭厚：“郭先生，仓库内的麻袋、草席、绳索等物，清点出来，分发下去。暴雨若至，恐有房舍漏雨或临时加固之需。另外，通知所有镇民，尤其家中有老弱妇孺者，提前检查房顶、加固墙基。漠北少雨，许多房屋未必经得起大雨冲刷。”

“大人放心，小人早已安排下去，库房物资随时可调用。”老锅头笑眯眯地应道，眼中却闪烁着精打细算的光芒。

一道道命令有条不紊地下达，沙源镇这部庞大的机器，再次为了一个明确的目标高效运转起来。人们抬头望着久违的阴沉天空，眼中充满了对雨水的渴望，也带着一丝对未知天威的敬畏。

待众人散去，凌峰独自走下哨塔，回到官署后院。他没有立刻处理政务，而是屏退左右，来到平日静修的小院中。

盘膝坐于一方打磨平整的青石上，凌峰闭上双眼，《九息镇岳诀》的心法缓缓流转。内力自丹田升起，每循环一周天，便更凝实一分。与西北苍狼匪首一战，虽未让他直接突破，但实战的锤炼，尤其是最后时刻以“破浪”枪意洞穿六品巅峰千夫长护体罡气的那一击，让他对自身力量的控制、对“破开”真意的理解，都更深了一层。

识海之中，那缕枪意种子，静静悬浮，散发着凛冽而纯粹的气息。它比最初壮大了一丝，与凌峰心神的联系也更为紧密。此刻，随着凌峰入定，枪意种子微微颤动，仿佛与他体内奔流的内力产生了某种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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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瀚沙戮天请大家收藏：()瀚沙戮天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凌峰没有急于去触动枪意，而是将心神沉入脚下的大地。

沙源镇地下，并非全是松散的沙粒。在深浅不一的地层中，存在着黏土、砾石，甚至某些区域还有较为坚硬的岩层。这些日子，随着他对《瀚海黄沙阵》的深入掌握，尤其是通过五十名沙民血脉乡勇作为阵眼操控地气，凌峰自身与脚下土地的感应也越发敏锐、精细。

接下来的两天，沙源镇的气氛一日紧过一日。天空中的云层越积越厚，颜色越发深沉，白天也昏暗如同黄昏。风中的湿气越来越明显，偶尔甚至能感觉到细小的、几乎看不见的水雾扑面。所有接雨设施经过反复检查，临时蓄水塘也已挖好。镇民们将家中所有能盛水的器物都搬到了屋檐下，孩子们被告诫雨天不得外出玩耍。

凌峰在这两天里，除了处理日常镇务，大半时间都花在了教导阿土身上。

九岁的阿土进步神速。基础的《瀚海呼吸法》他已掌握纯熟，凌峰开始传授他一些入门的外功架势和发力技巧，并让他尝试感应和操控更小范围的沙土。

“师父，为什么我让沙子在手里聚成小球，比让它们平铺开来更难？”阿土举着小手，掌心上方悬浮着一团不断蠕动、时聚时散的沙粒，小脸憋得通红。

凌峰耐心解释道：“聚拢，需要你用意念之力从四面八方同时向中心施加均匀的压力，控制要求更高。平铺，则更多是引导和释放。这就像握紧一把沙，和摊开手掌让沙流下，哪个更费神？修炼之道，始于微末，重在控制。不要急，慢慢感受每一粒沙的‘重量’和‘流动’。”

阿土似懂非懂，却认真地点点头，继续专注地练习。凌峰看着他，仿佛看到了沙民血脉潜力的一角。假以时日，这孩子或许真能成为沙源镇坚实的盾牌。

第三日午后，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暴雨或许还要推迟时，天际尽头传来第一声沉闷的雷响。

“轰隆隆——”

如同战鼓擂动，瞬间传遍四野。

紧接着，狂风乍起，卷起漫天沙尘，天色急速暗沉下来，犹如黑夜提前降临。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噼里啪啦砸落下来，起初稀疏，转眼间便连成了线，继而化作了奔腾咆哮的雨幕！

“下雨了！真的下雨了！”镇中不知是谁先喊了出来，随即，欢呼声、惊叫声、催促声混杂在一起。

凌峰第一时间冲到了官署屋檐下，目光如电，扫视全镇。只见各处屋顶的接雨檐下，粗大的水柱沿着导流管汹涌注入水窖；来不及通过管道的水流在屋檐下形成小型瀑布，下方早有镇民用水桶、陶缸奋力接取；镇卫队和乡勇营的士兵们披着简易的蓑衣，在雨中奔跑，指挥疏导，防止积水倒灌入屋。

雨势大得超乎想象，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视线不出十丈。雨水砸在沙地上，起初还能瞬间渗入，但很快，地表开始出现积水，浑浊的水流沿着地势向低处奔腾，汇入那些新挖的蓄水塘。

“韩老！带人盯紧各处水位标记！”凌峰运足内力，声音穿透雨幕。

“大人放心！”韩松的声音从雨雾中传来，隐约可见他带着几个人，正冒雨蹲在一处水井旁。

凌峰深吸一口气，雨中充沛的水汽让他精神一振。他不再犹豫，转身回到静室，盘膝坐下。这一次，他没有尝试去深层地下塑土，而是将心神完全放开，感受着这场暴雨与脚下大地的互动。

雨水渗入沙土，带来的不仅仅是水分，还有一股蓬勃的、充满生机的“气”。这股气，与地脉中原本沉郁厚重的土行之气不同，更为活泼、灵动。《九息镇岳诀》自动加速运转，贪婪地吸纳着这弥漫在天地间的湿润灵气，将其炼化，融入经脉丹田。

凌峰福至心灵，不再刻意引导，而是让自身仿佛化作了大地的一部分，去“呼吸”这雨中的气息，去“接纳”这难得的滋养。内力在体内奔流的速度明显加快，变得更加活泼、充盈，甚至连识海中那缕枪意种子，也似乎受到了滋润，光芒柔和了几分。

这场暴雨，下了足足大半个时辰。当雨势渐渐转小，最终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丝时，沙源镇内外已是一片泽国。低洼处积水过膝，新建的蓄水塘几乎全满，所有水窖的入水口都还在汩汩流淌。

雨停云未散，天色依旧阴沉。但镇中已是欢声雷动。人们不顾地上泥泞，纷纷跑出屋外，用手捧起积水，脸上洋溢着久旱逢甘霖的狂喜。

凌峰走出静室，感觉周身内力充盈，精神饱满，竟比平日苦修数日效果更佳。他快步来到官署前厅，韩松、郑老实、秦赤瑛等人已等候在此，个个浑身湿透，脸上却都带着笑。

“大人！初步观测结果已出！”韩松激动得胡须都在颤抖，“镇内三口水井，水位在雨中平均上涨了足足一尺三寸！且水色比之前清澈！镇外主要水源点，水位上涨更为明显，尤其是东边那处最大的储水洼地，水面扩大了近三成！新挖的旱井，已有四口见水！导流窖储水情况，需老锅头详细统计，但肉眼可见，皆已蓄满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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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瀚沙戮天请大家收藏：()瀚沙戮天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好！太好了！”凌峰握紧拳头，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这场雨，来得正是时候！

“不过，”韩松稍稍平复心情，继续道，“雨水渗漏确实极快。雨停后不到一炷香，地表积水已消退大半。老朽担心，若无后续雨水补充，地下水位很快又会回落。”

凌峰点点头：“此乃沙地本性，急不得。此次能补充如此之多，已是大幸。后续，我们需总结此次接雨、导流、观测的经验，形成定例。日后每有降雨，便依此行事，积少成多。”

他顿了顿，看向秦赤瑛：“秦姨，镇民房屋受损情况如何？”

“大多无恙，只有七户老旧房屋出现轻微漏雨，已及时处置，无人员伤亡。乡勇营有两人在疏导积水时轻微扭伤，已敷药休息。”秦赤瑛汇报。

凌峰放下心来。这场期待已久的暴雨，总算平安度过，且收获远超预期。

就在这时，厅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吴良一身泥水，快步而入：“大人！东哨点石勇队长派人回报！”

“讲。”

“石队长报：东哨点主体哨塔已初步建成，石基夯筑完毕，了望木台搭建完成，可容纳一伍士兵值守。哨卡范围内简易营房、马厩正在搭建，预计五日内可入住一队人马。他们在建哨过程中，于东北方向约六十里处，发现一处小型流民聚集点，约有三十余人，多为妇孺老弱，似乎是从更东边逃避战乱或匪患而来，处境艰难。石队长请示，是否接触引导？”

凌峰目光一闪。流民……这已不是第一次了。沙源镇剿匪成功、开通商路的消息正在慢慢传开，吸引着四方无所依归之人。

人口是财富，也是负担，更是未来。如何有序接纳、安置、管理这些源源不断涌来的人口，已成为比水源更迫切的问题。

“秦姨，郭先生，”凌峰沉声道，“此前我们议过，镇民日众，需有管理之制。眼下，是时候了。我意，立即着手建立‘民籍牌’制度。”

老锅头郭厚眼睛一亮：“大人请详示。”

“很简单。”凌峰思路清晰，“以韧木或竹片制作巴掌大小牌符，由上等朱砂编号，一式两半，中间篆刻特殊花纹以防伪造。一半由镇民随身携带，一半存于官署户籍册中对应编号格内。新入镇者，无论投亲、流亡、抑或商旅定居，皆需至‘民政堂’登记姓名、年龄、籍贯（原居住地）、特长、随行人口等信息，经核实后，领取对应民牌。镇内分划坊区，每坊设坊正，协助管理。民牌作为身份凭证，关乎分田、派工、领饷、诉讼等一切事宜。无牌者，视为流民，不得享受镇民权益，亦需受更严格监管。”

秦赤瑛沉吟道：“此法甚好，可有效掌握人口底数，防止奸细混入，也便于调配人力。只是，制作、登记、管理，需专人专司。”

“此事，便由民政堂牵头，郭先生统筹物料制作与编号登记，秦姨您负责最终核查与分发。首批，先为现有镇民办理。新来者，随时登记。”凌峰一锤定音，“石勇那边，回复他：可接触流民，表明沙源镇身份，询问意愿。若愿来，便派人接应，但需说明，入镇需守镇规，登记民牌。另外，让他格外留意，是否有身负特殊手艺，尤其是铁匠、木匠、皮匠等，或有沙民特征之人。”

“是！”吴良领命，匆匆下去传令。

“西哨点和北哨点有消息吗？”凌峰又问。

“赵干队长和吴良副队尚未有正式回报，但前日有商队从西边来，提及在西北方向曾远远看到有工程动静，想必西哨点进展也顺利。”秦赤瑛答道。

凌峰走到窗边，望着窗外依旧潮湿的庭院和远处渐渐显露的蓝天。一场暴雨，洗去了连月的燥热与尘埃，也给沙源镇带来了实实在在的水源补充和新的发展契机。内部，接雨蓄水初见成效，户籍管理制度即将建立；外部，三个哨点稳步推进，预警触角向外延伸。

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但凌峰心中那根弦从未放松。朝廷对戍堡建设的暧昧态度，北方苍狼匪巢虽灭但其背后可能牵连的北莽势力，西方更广阔的死亡沙海……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阿土。”凌峰唤道。

一直安静站在角落的男孩立刻上前：“师父。”

“从明日开始，上午你随我去看各坊区划分，下午随郭先生学习民牌编号登记之法和简易算术。晚上，照常修炼。”

“是，师父！”阿土大声应道，眼中满是认真。他虽然不完全明白师父所有安排的深意，但他知道，师父让他学的，一定是对守护镇子有用的东西。

凌峰拍拍他的肩膀，目光再次投向远方。

雨水滋润过的沙地，需要时间才能真正将水分转化为生机。沙源镇这棵在边陲艰难扎根的树苗，也需要时间，才能将这次难得的“甘霖”吸收消化，长得更加根深叶茂。

固本培元，以待天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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