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姐的业务(六)
小陈那句“钱的事……我来想办法”,像一道微弱却滚烫的电流,猝不及防地刺穿了王姐周身冰冷的绝望和麻木。她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烫伤,下意识地用力甩开小陈抓着她胳膊的手。那动作带着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动物般的惊惶和抗拒。
“不……不用!”她嘶哑地低吼,声音破碎不堪,身体因激动而剧烈摇晃,几乎站立不稳。她死死攥着那个装着可怜零钱的破旧钱夹,像溺水者抓着最后一根稻草,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被彻底看穿、无地自容的羞耻,“我的事……不用你管!”她几乎是吼出来的,转身就想逃离这个让她尊严尽失、狼狈不堪的地方。
“王姐!”小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和从未有过的强硬。他再次上前一步,这次没有抓她,而是直接挡在了她和出口之间。少年脸上那点仅存的青涩和玩世不恭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现实狠狠捶打后、带着血丝的凝重和近乎执拗的坚持。他盯着王姐布满血丝、写满绝望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沉重:“阿姨就躺在里面!你让她就这么晾着吗?!钱!现在就要钱!你告诉我,除了我,你现在还能找谁?!”
最后那句质问,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王姐的心脏最深处。她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抗拒,都在这一声带着血气的质问下瞬间瓦解。是啊……还能找谁?前夫那扇冰冷厚重的门已经彻底关上,孙老板那里是深不见底的泥潭……她环顾四周,缴费窗口工作人员无奈而同情的目光,走廊里偶尔投来的好奇一瞥……整个世界如同一片冰冷的荒漠,只有眼前这个曾经对她充满不解甚至鄙夷的年轻人,伸出了一只同样带着颤抖的手。
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悲怆猛地冲上喉头。她死死咬住下唇,齿间再次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将那声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悲鸣压了回去。身体里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仿佛被瞬间抽空,她再也站立不住,双腿一软,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下去,最终瘫倒在医院光滑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额头抵着同样冰冷刺骨的墙壁,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起来,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那呜咽里,是山穷水尽的绝望,是尊严彻底粉碎的剧痛,更是对母亲无法尽孝、身后事都无力承担的滔天愧疚!
小陈看着地上蜷缩成一团、彻底崩溃的女人,看着她额角凝固的血痂和不断颤抖的、瘦骨嶙峋的肩膀,眼圈瞬间红了。他用力抹了一把脸,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把胸腔里那股沉甸甸的酸涩压下去。他不再犹豫,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滑动、点击,动作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急切。
“喂?爸……是我……对,在医院……不是我妈!是……是我一个同事的妈,刚过世……急用钱,安置费火化费,医院这边催得紧……两万……对,两万!我知道我知道!爸,求你了!真急用!人命关天!我下个月工资全给你!不,下下个月也给你!我保证!……行!行!谢谢爸!账号我马上发你!”
他语速飞快,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对着电话那头反复解释、恳求、甚至带着哭腔地保证。挂断电话,他立刻又拨通另一个号码,语气同样焦灼:“喂?强子!是我!江湖救急!手头有多少?……五千?行!先转我!回头还你!谢了兄弟!”
打完电话,他额头上已布满细密的汗珠。他蹲下身,看着依旧蜷缩在地上无声抽泣的王姐,声音放得很低,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安抚:“王姐,钱……凑了一部分,马上到。你先起来,地上凉。”他伸出手,想扶她。
王姐却像受惊般猛地缩了一下,自己撑着墙壁,极其艰难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始终低着头,不敢看小陈的眼睛,仿佛那目光是烧红的烙铁。她只是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身体因为巨大的屈辱和羞耻而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钱,很快到了小陈的卡上。他几乎是半强迫地、不容拒绝地替王姐缴清了所有费用。看着那张打印出来的、盖着鲜红印章的缴费凭证,王姐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仿佛那轻飘飘的纸片重逾千斤。她喉咙滚动了一下,最终只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嘶哑到极点的字:“……谢谢。”
声音轻得像一阵随时会消散的风。
接下来的两天,如同在梦魇中穿行。王姐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提线木偶,在小陈沉默而有力的协助下,麻木地奔波于医院、殡仪馆之间。签署那些冰冷的文件,挑选最便宜的骨灰盒,联系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告别仪式……每一个步骤都像在滚烫的刀尖上行走,每一次签名都像在出卖自己最后一点残存的体面。小陈跑前跑后,联系车辆,安排琐事,处理那些王姐无力面对、也根本不知该如何面对的流程。他话很少,只是默默地做事,偶尔看向王姐的眼神里,充满了复杂难辨的情绪——有同情,有沉重,更有一种亲眼目睹生活最残酷真相后的震撼与成长。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喜欢荷叶闲客中短篇小说选集四请大家收藏:()荷叶闲客中短篇小说选集四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车子最终停在王姐租住的那栋破旧筒子楼前。楼道里光线昏暗,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饭菜混合的油腻气味。小陈停好车,绕到副驾这边,替她拉开车门。
王姐抱着骨灰盒,动作迟缓地下车。她站定,终于抬起头,看向小陈。路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少年轮廓分明的侧脸,他脸上带着长途奔波后的疲惫,眼神却异常沉静,那里面有一种王姐从未见过的、属于成年人的复杂和凝重。
“……钱,”王姐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我会还你。”她的目光落在小陈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死寂的认真。
小陈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和那双空洞得吓人的眼睛,心里像是堵了一块浸透水的海绵,又沉又闷。他张了张嘴,想说“不急”,想说“先顾好自己”,但最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嗯。”他知道,此刻任何廉价的安慰都是无力的。这份债务,或许是她仅存的、能抓住的一点支撑她活下去的微光,哪怕这微光本身也带着沉重的枷锁。
王姐不再说什么,抱着骨灰盒,转身,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进了那黑洞洞的楼道口。她的背影佝偻着,仿佛肩上扛着千钧重担,单薄得随时会被那黑暗吞噬。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回荡,沉重而孤寂。
小陈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直到再也听不见任何脚步声。他靠在冰冷的面包车车身上,点燃了一支烟。辛辣的烟雾吸入肺里,带来一阵短暂的麻痹。他抬头望着筒子楼那一个个亮着昏黄灯光的窗口,想象着王姐此刻抱着母亲骨灰,独自回到那个冰冷简陋的出租屋的情景。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悲凉感攫住了他。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生活碾过一个人时,可以如此残酷,如此不留余地。
几天后,“悦途”旅行社那间永远弥漫着廉价咖啡和消毒水混合气味的办公室里,气氛有些异样。孙老板没在,几个年轻业务员凑在一起,压低声音兴奋地议论着什么,键盘敲击声都带着一股心照不宣的躁动。角落里,王姐那张靠厕所的破桌子依旧空着,上面堆着的旧资料落了一层薄灰。
玻璃门被推开,王姐走了进来。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黑色外套,头发简单地梳在脑后,露出光洁却带着浓重倦意的额头。她的脸色依旧灰败,眼下的青黑浓得化不开,但眼神里那种死寂的空洞似乎收敛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冰冷的平静。她目不斜视,径直走向自己的角落,仿佛周围那些投射过来的、或好奇或探究或幸灾乐祸的目光都不存在。
她放下那个同样洗得发白的旧帆布包,动作迟缓地坐下。没有立刻打开电脑,只是沉默地坐着,目光落在桌面上那层薄薄的灰尘上,像是在积蓄力量,又像是在等待什么。
果然,没过多久,孙老板办公室那扇厚重的玻璃门被猛地推开。孙老板一脸寒霜地走了出来,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闷而压迫的声响。他鹰隼般的目光瞬间锁定了角落里的王姐,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愠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冒犯权威的阴鸷。
他几步走到王姐桌前,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片阴影,将王姐完全笼罩其中。他双手叉腰,下巴微微抬起,用一种居高临下、带着浓浓火药味的语气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突然安静下来的办公室:
“王金兰,你还知道回来?你当我这儿是什么地方?菜市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招呼不打一声,连着旷工好几天!电话也打不通!怎么?家里死人了就了不起了?就可以无法无天了?!”
喜欢荷叶闲客中短篇小说选集四请大家收藏:()荷叶闲客中短篇小说选集四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