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在叫,山在听(三)
扑杀令像一道冰封的符咒,将李建国的宁乡猪场彻底钉死在绝望的深渊。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生石灰粉的呛人气息,日夜弥漫,浓烈得盖过了泥土、青草和一切活物的味道,仿佛这片土地本身都在腐烂。火焰焚烧坑昼夜不息,黑烟如同不散的怨魂,扭曲着升上灰蒙蒙的天空,将阳光都染上一层污浊的灰翳。那曾经充满生机的喧嚣——猪崽的哼唧、争食的吵闹、健硕公猪低沉的吼叫——被死寂和消毒器械单调的轰鸣彻底取代。李建国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穿着笨重的防护服,机械地跟着防疫人员,看着自己亲手喂养、寄予厚望的猪,无论大小,被拖走、投入那吞噬一切的烈焰。每一次火焰升腾,都烧掉他一部分血肉。他不再说话,眼神空洞,只是沉默地搬运着生石灰,一遍又一遍地泼洒,试图用这刺目的白色覆盖掉触目惊心的痕迹,也覆盖掉自己心里那片狼藉的血肉模糊。几天下来,他瘦脱了形,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头发纠结着汗水和石灰粉末,一绺绺黏在额头上,整个人像是从灰烬里扒拉出来的。
王灵芝收到那条只有三个字的短信——“扑杀完”——时,正在给孩子们听写生词。粉笔灰沾在她微颤的指尖。她盯着屏幕看了几秒,然后若无其事地将手机塞回口袋,声音平稳地继续:“下一个词,‘希望’。” 她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这两个字,粉笔划过黑板的沙沙声在异常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窗外的山风呜咽着,卷过光秃秃的枝桠。
终于挨到周末,王灵芝顶着凛冽的山风赶回宁乡。推开猪场那扇沉重、散发着消毒水恶臭的铁门时,她几乎认不出那个蹲在空荡荡的旧猪圈角落里的人。李建国背对着她,蜷缩在一堆散乱的、沾满污渍的饲料袋上,头深深埋在膝盖里,肩膀塌陷下去,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垮了脊梁。整个场院空荡得可怕,只有风穿过破损窗棂的尖啸。曾经热气腾腾的食槽干涸开裂,残留着石灰的白色印迹。新猪舍的断壁残垣裸露着冰冷的砖石,像一个巨大的、嘲笑般的伤疤,横亘在曾经充满希望的土地上。
王灵芝的心被狠狠揪紧。她放轻脚步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伸出手,想碰碰他冰冷僵硬的手臂。
“别碰我!” 李建国猛地一缩,声音嘶哑干裂,像砂纸摩擦,“脏……都脏……全是病……” 他依旧埋着头,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建国……” 王灵芝的手停在半空,喉咙发紧。
“没了……都没了……” 他喃喃自语,声音空洞得如同来自地底,“八百头……一头不剩……贷款……两百多万……拿什么还?拿命还吗?” 他突然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一种濒临疯狂的赤红,“我完了!灵芝!我完了!我对不起你!我……”
他语无伦次,巨大的痛苦和恐惧像失控的洪水在他体内冲撞,找不到出口。他猛地站起来,像一头受伤的困兽,抓起脚边一个空饲料桶,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旁边冰冷的砖墙!
“哐——当——!” 巨大的金属撞击声在空旷的猪场里炸开,震耳欲聋,久久回荡。变形的铁桶弹跳着滚落在地,发出刺耳的噪音。
李建国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赤红的眼睛瞪着那堵沉默的墙,仿佛那是他所有不幸的根源。接着,那股狂暴的力气像被瞬间抽空,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靠着冰冷的砖墙,缓缓滑坐下去,双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指关节捏得发白,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断断续续地挤出来。那是男人尊严彻底崩塌的声音,比嚎啕大哭更令人心碎。
王灵芝默默地看着他,看着他被绝望彻底击垮的样子。她没有再试图靠近,也没有说话。只是在他身边慢慢坐下,后背也贴着那冰冷粗糙的砖墙,和他隔着不到半米的距离。空荡猪圈里浓烈的消毒水气味呛得人头晕,寒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刮在脸上生疼。她抱紧自己的膝盖,和他一样,沉默地注视着眼前这片曾经承载梦想、如今只剩废墟和死亡气息的荒凉之地。寂静像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他们之间,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风,不知疲倦地呜咽着,穿过这片被诅咒的土地。
春节临近的气息,在李家却比屋外的寒冬更冷冽。催债的电话铃声如同索命的符咒,不分昼夜地响起,尖锐地撕破死寂。李建国手机屏幕上闪烁的陌生号码越来越多,每一个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不敢触碰。他蜷缩在堂屋角落那张嘎吱作响的旧藤椅里,整个人像被抽干了精气神,眼神呆滞地望着斑驳脱落的墙壁,对那催命般的铃声充耳不闻,仿佛那声音来自另一个与他无关的世界。
王灵芝默默拿起那部烫手的旧手机,走到屋外冰冷的院子里。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李建国在家吗?让他接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冰冷、强硬,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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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荷叶闲客中短篇小说选集四请大家收藏:()荷叶闲客中短篇小说选集四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他病了,起不来床。”王灵芝的声音很平静,手指却无意识地抠着粗糙的砖缝,指腹传来一阵刺痛。
“病了?哼!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年前必须还上第一期!白纸黑字签的字据!养猪的,猪都死绝了,钱还能赖掉不成?”对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刻薄的鄙夷和**裸的威胁,“告诉李建国,再不露面,我们直接上门!到时候别怪我们不留情面!猪场那些破烂,拆了卖废铁也能顶几个钱!还有他那破房子……”
“钱,我们会想办法!”王灵芝打断对方,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请再宽限些日子。年前,一定会有个说法!”她不等对方再咆哮,果断地挂断了电话。冰冷的机身贴在同样冰冷的掌心,寒意直透心底。她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那寒气似乎要冻结肺腑。
回到堂屋,李建国依旧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王灵芝走过去,把手机轻轻放在他旁边的破旧小方桌上。
“年前……要还第一期。”她的声音很轻,落在寂静的空气里却格外清晰。
李建国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意义不明的咕哝,像垂死的叹息。他没有看手机,也没有看她,只是更深地把自己埋进藤椅的阴影里,仿佛那里是唯一能逃避现实的洞穴。
王灵芝不再看他。她转身走进里屋,打开那个陪伴她多年的旧皮箱。箱底,压着一个同样陈旧的布包。她一层层打开,里面是这些年她在桑植省吃俭用攒下的特岗教师工资,一张张叠得整整齐齐,却依旧显得单薄。她小心翼翼地数了两遍,又拿出存折,看着上面那个同样微薄的数字。这些钱,对于那笔巨债,无异于杯水车薪。她默默地把钱和存折放在一起,目光落在箱子里另一件东西上——一条崭新的、厚实的深蓝色羊毛围巾,标签还没拆。那是去年入冬时,她路过桑植县城百货大楼,隔着橱窗看到,想着他总在猪场风口忙碌,一咬牙买下的。一直没机会送出去。
她拿起那条柔软的围巾,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细腻的羊毛。围巾很暖和。她看了许久,最终,只是轻轻地将它叠好,放回箱子最底层,压在了那叠钱和存折的上面。然后,她合上了箱盖,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山间弥漫着化不开的浓雾和刺骨的寒意。王灵芝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独自踏上了通往桑植县城的长途汽车。山路崎岖颠簸,车厢里混杂着各种气味,冰冷的铁皮座椅硌得她腰背的旧伤隐隐作痛。她紧抱着怀里的包,里面装着那份关于村小教室已成危房的、盖了乡中心校印章的情况说明,以及她连夜手写的、言辞恳切的求助信。窗外,是望不到头的、沉默的武陵群山。
县教育局那栋贴着白色瓷砖的办公楼,在阴冷的天气里显得格外肃穆而冰冷。王灵芝在传达室登了记,又被指引着爬了好几层楼梯,才找到挂着“计财股”牌子的办公室。门开着一条缝,里面传出说话声和纸张翻动的哗啦声。她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一个戴着眼镜、穿着深色夹克的中年男人抬起头,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着:“什么事?”
王灵芝走进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清晰:“领导您好,我是桑植县XX乡XX村小的特岗教师王灵芝。我们学校的教室屋顶严重塌陷,多次漏水,已经成了危房,孩子们在里面上课非常危险,随时可能再次坍塌伤人。这是乡中心校开的证明和我写的材料,恳请局里拨点修缮经费,实在不行,哪怕给点油毡让我们暂时遮遮雨也行……”她双手将那份薄薄的材料递过去,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男人接过材料,只扫了一眼抬头,眉头就锁得更紧了。他没有看内容,而是随手将材料放在桌角一摞高高的文件堆上,那摞文件摇摇欲坠。“特岗教师?”他推了推眼镜,语气带着一种公式化的疏离,“村小危房?这事啊……归口在基建办,他们管项目规划和资金。你这材料,得先找你们乡中心校打报告,由中心校统一报到基财股初审,基财股再根据全县的危房改造计划排期,汇总到局里统一研究……程序不能乱啊。”他语速很快,吐出一连串王灵芝陌生的部门和流程名词,像一堵无形的墙。
“可是领导,情况真的很紧急!随时可能出事!孩子们……”王灵芝急切地上前半步。
“哎,每个来反映情况的都说情况紧急。”男人有些不耐烦地打断她,手指敲了敲桌角那摞厚厚的文件,“你看看,全县多少学校等着修?经费就那么多,总要有个轻重缓急,有个程序规矩!你们乡中心校的报告呢?按程序走了吗?光你自己跑来递材料,不合规矩嘛!”他拿起桌上的茶杯,吹了吹水面,“这样,你回去,让你们校长按程序打报告上来。等排到了,自然会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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