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二十五年深秋,稻香村的青稻又迎了一茬丰收。只是今年的稻浪声里,掺了些细碎的咳嗽声——李纨已经七十二岁了,白发像被秋霜浸透,梳得一丝不苟,依旧用那支“忆莲簪”绾着,只是簪头的碧光淡得像一层薄纱,若不细看,竟与寻常银簪无异。她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披着贾兰刚送来的貂裘,手里摩挲着一本翻烂的《金刚经》,书页间夹着半根褪色的丝绳,是当年李守中系在她腕上的那根“纨”之影。
院外传来马蹄声,踏碎了稻浪的轻响。贾兰一身紫色蟒袍,带着征尘从马上下来,盔甲上的霜气还没散尽——他刚从西北边疆凯旋,以平定准噶尔的战功,被封为镇国大将军,赐爵荣毅侯,真正应了当年警幻册页上“威赫赫爵禄高登”的判词。可他走进稻香村时,却特意脱了蟒袍,换了件青布长衫,掌心的朱砂莲印虽已淡如胭脂,却依旧在触到母亲手时,泛起极浅的红光。
“娘,儿子回来了。”贾兰跪在竹椅前,将一个锦盒捧到李纨面前,声音带着难掩的哽咽,“这是……儿子在战场上护着的东西。”锦盒打开,里面是半片染血的绢布,布角绣着一朵小小的莲纹,针脚细密得像稻禾的纹路——那是二十年前李纨给贾兰绣的贴身护符,他在冲锋时被流矢击中,是这绢布挡住了要害,却被血浸透了大半。
李纨的手指颤巍巍抚上血绢,指尖的温度让干涸的血迹泛起微光。她想起贾兰十岁那年在雪地里扫雪,想起他十五岁中举时捧着捷报跪在稻田间,想起他出征前攥着她的手说“娘等着我,我一定带着德行回来”——这半片血绢,是她的“护”,也是他的“守”,是母子一场最真切的印记。“好,回来就好。”她的声音轻得像稻叶的沙沙声,忆莲簪突然亮了一下,一缕极淡的莲香飘出,落在血绢上,将血迹晕成了淡淡的朱砂色。
这夜,稻香村的稻浪声格外沉缓,像在为一段岁月送行。李纨躺在病榻上,贾兰守在床边,将她的手贴在自己掌心——他掌心的莲印与她指尖的莲香相互缠绕,形成一道温暖的光。荣府早已败落,王熙凤被抄家问斩,宝玉出家为僧,黛玉的潇湘馆成了断壁残垣,唯有这稻香村,在李纨的守护下,青稻一茬接一茬地熟,成了荣府遗脉最后的安身之所。
“兰儿,你记着,”李纨的气息渐渐微弱,目光却依旧清明,“稻香村的稻种,明年要分给村里的农户,让他们也种……碧米能养人,德行也能传家。”她看着窗外的月光,落在稻浪上泛着银辉,“我走后,把我埋在田埂上,不用立碑,让稻根缠着我……我本是莲籽,终究要归土,再长出新的莲华。”
贾兰泪如雨下,点头应着:“娘,儿子都记着。您教我的‘德行如水’,儿子一刻没忘——这次打仗,我没杀降兵,没掠百姓,守住了本心。”他从怀中取出一支小小的银簪,样式与忆莲簪一模一样,“这是我照着您的簪子打的,将来给我的孩子,也叫‘忆莲’,让他们记得,咱们家的根在稻香村,在您的莲纹里。”
李纨笑了,眼角沁出一滴浊泪,落在贾兰的手背上。那滴泪刚触到皮肤,突然化作一缕碧光,顺着他的掌心渗入莲印——莲印瞬间亮了起来,像二十年前他刚出生时那样鲜红。就在这时,窗外的稻浪突然无风自动,凝成一朵巨大的莲影,莲影中央,地藏菩萨的身影缓缓显现,锡杖轻点地面,业火莲的微光驱散了夜雾,却没惊扰床前的贾兰——在凡人眼中,这只是一场寻常的月光。
“赤苓,九劫已尽,归期至矣。”地藏菩萨的声音落在李纨的魂识里,温和却庄严,“你历孕胎之苦,尝分娩之痛,受育儿之劳,耐寡居之寂,经盼子之焦,守守贫之艰,看荣枯之叹,历别离之伤,如今走到圆寂之悟——可悔当年动了母念,以佛心入凡情?”
李纨的魂魄轻轻飘离躯体,落在莲影中央。她看着病榻上自己苍老的面容,看着床前恸哭的贾兰,突然想起灵山听经的千年岁月,想起警幻仙子收她佛性时的叹息,想起寒夜铜盆里的冰水转化——那些曾让她迷茫的执念,那些让她痛苦的苦难,此刻都化作了温润的光。她缓缓摊开掌心,那半片血绢从贾兰的怀中飘到她手上,在佛光中渐渐舒展,染血的莲纹慢慢渗出红光,与她指尖的莲香交织在一起。
“不悔。”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像稻浪拍打着田埂,“若不动母念,我怎知‘养儿防老’不是虚相?若不入凡情,我怎懂‘母子皆空’不是无情?”血绢在她掌心渐渐收缩,化作一粒饱满的莲籽,莲籽上嵌着一点朱砂印,正是贾兰掌心的莲印模样,也是她初入凡尘时眉心的碧光形状,“此籽不是佛界的菩提,是人间的禅——是寒夜油灯下的陪伴,是雪天田埂上的培土,是战场血绢上的莲纹,是母子一场,‘渡’与‘被渡’的圆满。”
地藏菩萨微微颔首,锡杖上的“卍”字印记亮了起来:“你可知,当年你立誓‘愿换众生看清母子皆空’,如今你做到了。贾兰守着德行,传着莲纹,稻香村的碧米养着百姓,你的‘人间禅’,已渡了无数困在执念里的母亲——这比在灵山听经千年,更圆满的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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