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腊月,滴水成冰。北风裹挟着江面的湿气,刮在脸上如同刀割。街头的梧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在灰暗的天空下伸展着,像是无数绝望的手臂。
罗云净裹紧了大衣,驱车开进国防设计委员会的大门。门口的卫兵朝他敬了个礼,他微微颔首,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街角——那里停着一辆黑色轿车,已经连续三天出现在同一个位置。
他不动声色地停好车走进办公楼,在走廊里遇见了赵安平。
“罗顾问,早。”赵安平脸上堆着热情的笑容,“胡局长刚才找您,说是有急事。”
“知道了。”罗云净淡淡应了一声,目光在赵安平脸上停留了一瞬。这个年轻人的眼神里,除了惯常的恭敬,似乎还多了一丝别的东西。
走进胡为缮的办公室,罗云净发现里面不止胡为缮一人。还有两位穿着中山装、面色冷峻的中年男子。
“云净来了。”胡为缮站起身,语气罕见地带着几分郑重,“介绍一下,这二位是党务调查科的两位同仁。”
罗云净心中一凛,面上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惊讶与恭敬:“二位好。”
“罗顾问不必客气。”那位姓王的特务微微颔首,目光如鹰隼般扫过罗云净的脸,“我们奉命对内部进行常规安全核查,有几个问题想请教罗顾问。”
“请讲。”罗云净在胡为缮示意的椅子上坐下,双手自然地放在膝上。
“据我们了解,罗顾问在德意志留学期间,曾参加过当地左翼学生组织举办的读书会?”王特务开门见山。
罗云净心中警铃大作,这个问题甚是刁钻。他面色坦然,语气平稳地回应:“确实参加过几次讨论会。当时主要是为了融入环境、提高德语水平,接触的多是歌德、席勒的文学作品,以及康德、黑格尔的哲学着作。作为工科学生,我对那些聚会的政治背景并不敏感,也甚少深入探讨。
“那么罗顾问是否接触过马克思主义学说?”李特务紧接着问道。
“在德国,想不接触这些理论也难。”罗云净微微一笑,语气平和,“但我主修的是机电工程,对这些政治学说仅限于了解,谈不上研究。回国后,更是一心扑在技术工作上。”
胡为缮适时插话:“云净在技术上的专精是委员会公认的。他主持制定的军工标准化方案,连军政部都赞不绝口。”
两位特务交换了一个眼神,王特务继续问道:“我们注意到,罗顾问与实业部陈次长关系密切?”
“陈世伯与我父亲是故交,对我多有提携之恩。”罗云净坦然道,“这在委员会内不是秘密。”
问话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问题从留学经历到人际关系,从日常工作到对时局的看法,事无巨细。罗云净一一应对,语气平稳,措辞谨慎。
最后,王特务合上手中的笔记本,站起身:“感谢罗顾问的配合。例行公事,还请见谅。”
“理解。”罗云净也站起身,“都是为了党国着想。”
送走两位党务调查科的人,胡为缮关上门,长舒一口气:“吓我一跳!还以为你惹上什么麻烦了。”
罗云净苦笑道:“可能是上次的规划草案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
“放心,”胡为缮拍拍他的肩膀,“有我和高参座在,没人能动你。好好干,改组后的新机构还需要你这样的专业人才。”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罗云净关上门,后背已被冷汗浸湿。这次问话绝非“例行公事”,问题之具体、之深入,明显是做过详细调查的。敌人已经将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他走到窗前,看着那辆黑色轿车依然停在街角,心中升起强烈的不安。
当晚,罗云净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道去了趟罗家新开的洋行。在确认没有尾巴后,他从洋行的后门迅速闪进入后巷的密室。
肖玉卿已经在等他,脸色凝重。
“你也遇到麻烦了?”罗云净问道。
肖玉卿点点头:“参谋本部这两天进行内部排查,重点是有留学背景和与地方势力关系密切的人员。曹彦达那边暂时安全,但他的一个副手被调离了。”
“看来湘江之后,他们要收紧内部了。”罗云净在桌边坐下,“我今天被党务调查科的人问话了,问题很刁钻。”
“问了什么?”
“留学时的经历,与陈兆谦的关系,还有对时局的看法。”
肖玉卿沉吟片刻:“他们是在搜集材料,准备秋后算账。你现在风头正劲,又是陈兆谦的人,其他派系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我该如何应对?”
“以静制动。”肖玉卿目光锐利,“你现在越是活跃,越是容易被人抓住把柄。继续做好你的技术工作,但要更加低调。与陈兆谦保持距离,但也不能完全疏远。”
“这分寸很难把握。”
“再难也要把握。”肖玉卿站起身,在狭小的房间里踱步,“任何时候都不能掉以轻心。敌人越是疯狂,我们越要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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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空境镜空请大家收藏:()空境镜空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条递给罗云净:“南方局的最新指示:暂停一切非必要活动,进入深度潜伏状态。‘青雀’暂时休眠,等待唤醒。”
罗云净接过纸条,就着昏暗的灯光看完,随后划燃火柴将其烧成灰烬。
“要多久?”他问道。
“不知道。”肖玉卿摇头,“可能几个月,也可能几年。直到风声过去,或者有重大任务。”
罗云净沉默了片刻。这意味着他将暂时切断与组织的直接联系,独自在这龙潭虎穴中坚守。
“我明白了。”他最终说道,声音低沉却坚定,“我会等待。”
对了。我父亲知道伙计的身份吗?
你父亲深明大义。肖玉卿点头,这个联络点就是他主动提出的。洋行来往人员复杂,便于掩护。而且...他顿了顿,罗家经商多年,在城南一带根基深厚,反而比那些僻静处更安全。
离开联络点时,夜色已深。金陵城的冬夜格外寒冷,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风声在巷弄间呼啸。
罗云净心情复杂难言——既有暂时摆脱监视的轻松,又有与组织失联的不安,更有对前路的忧虑。
回到洋行正堂,他拿起伙计早已准备好的礼盒回到车上。
车驶到北平路寓所附近时,他注意到街角多了一个卖烤红薯的小贩。这么冷的夜晚,实在不是做生意的时机。
他心中冷笑,敌人的监视果然又开始了。
推开家门,温暖的空气扑面而来。罗明元和沈淑兰还在客厅等他。
见他回来,沈淑兰抢先一步迎上来,眼底是藏不住的心疼,“怎么又这么晚回来?看看这脸冻的。”
“母亲,我没事。”罗云净心头一暖,柔声安慰。
“还没事!”沈淑兰不由分说地接过他手中的礼盒放在桌上,又将一个温热的杯子塞进他手里,“快把这参茶喝了,驱驱寒气。陈妈,把灶上温着的鸡汤端来!”
罗明元放下报纸,目光越过忙碌的沈淑兰,与长子对视了一眼。只这一眼,他便读懂了那平静表面下的波澜。
“好了,让他先喘口气。”罗明元出声解围,对罗云净使了个眼色,“云净,来书房一下,有份商会文件你看看。”
走进书房,掩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关切。一阵短暂的沉默后,罗明元的声音低沉下来:“你去见……了?是不是又起风了?”
罗云净迎上父亲探究而担忧的目光,知道有些事瞒不过。
“是,”他声音很轻,“党务调查科的人,今天来找我谈了话。”
罗明元微微一滞,“冲着你来的?”他问得含蓄,意思却重若千钧。
“内部例行排查。”罗云净语带宽慰,也将话锋转向派系之争,“或许是我在委员会的位置,碍了别人的眼。”
罗明元的脸色瞬间凝重,沉默了片刻,转身下楼取出一个小瓷瓶回到书房,放在桌上。
“这是……”罗云净不解。
“上好的南洋活络油,你母亲非让我备着,说你伏案久了肩膀痛。”罗明元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奇特的平静,“她总觉得,你还是那个熬夜苦读的孩子。”
罗云净鼻尖一酸,“父亲!谢谢你们为我做......”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罗明元打断道。
罗云净脱下大衣,在罗明元对面坐下,“父亲,以后我若是晚归,您和母亲不必等我。接下来一段时日,我可能会更加忙碌,但也会更加...谨慎。”
罗明元沉默良久,最终轻叹一声:“你自己万事小心。记住,无论发生什么,罗家永远是你的退路。”
“谢谢父亲。”罗云净心中一暖。
接下来的日子,罗云净严格按照肖玉卿的指示行事。他每天准时上下班,将全部精力投入到技术工作中,对委员会内的派系斗争敬而远之。与陈兆谦的联系也减少到最低限度,只在年节时送上简单的问候。
胡为缮对他的“识趣”颇为满意,在几次会议上公开表扬他“专心业务,不同外务”。而高思远派系见他如此低调,也暂时放松了对他的打压。
表面上,罗云净又回到了那个只懂技术、不问政治的专业人士形象。但暗地里,他从未停止观察和思考。
他注意到,委员会的改组工作正在加速进行。陈兆谦在改组筹备委员会中的话语权日益增强,而高思远则试图通过掌控技术部门来扩大影响力。两派明争暗斗,势同水火。
与此同时,前线战事的变化也影响着后方的局势。红军主力在黔省境内的活动日益活跃,接连突破几道防线,让金陵方面大为震动。
这天,罗云净在技术规划局的资料室里查阅文件,偶然发现了一份关于黔省地形与交通的详细报告。报告中提到黔北山区道路崎岖,通讯困难,大型军事装备难以展开。
他心中一动,想起肖玉卿曾经说过,要引导敌人的力量向错误的方向投入。
几天后,在讨论“西南地区剿匪通讯保障方案”的会议上,罗云净适时提出了自己的“专业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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