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汗、泪、伤和咿咿呀呀的调子里,粘稠又飞快地淌过。沈遂之像一棵被强行扭曲、却也迎着残酷肥料疯长的藤,在戏班这个小小的、封闭又喧嚷的天地里,用惊人的速度吸纳着一切。
他不再明显反抗,但沉默成了更坚硬的壳。练功场上,他对自己最狠。压腿时,他让师兄坐到肩上,咬着布巾,直到冷汗浸透单衣,腿筋撕裂般的痛楚传遍全身,也一声不吭。耗山膀,一站就是半个时辰,细瘦的手臂抖成风中的落叶,眼神却定定地望着虚空某一点,仿佛那里有另一个世界。赵班主和师傅们的藤条依旧会落下,但更多时候,他们眼里会闪过一种复杂的、近乎忌惮的神色——这孩子,对自己太狠了,狠得不像是这个年纪。
狠劲之下,是技艺骇人的精进。开蒙不到一年,他已经能整折整折地唱《洪月娥做梦》《小姑贤》,唱腔不再是单纯的模仿,开始带上一种奇异的“老道”韵味,转折处理细腻,情绪递进自然,尤其悲调,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苍凉哀婉,常让台下抹泪的老戏迷啧啧称奇。身段更不必说,圆场跑得稳且飘,水袖(虽还是布条)抖起来已见雏形,尤其眼神,灵动起来能勾人,沉下来能压场,完全不像个五岁多的孩子。
戏班上下,从开始的惊讶、嫉妒,到后来渐渐变成一种默认,甚至隐隐的依赖。有些小场次,人手不够时,班主会试着让他顶个娃娃生、小旦角,次次都能博得满堂彩。孙胖子私下跟人叨咕:“这小子,邪性,像是生下来就吃这碗饭的,不,像是上辈子就在台上摸爬滚打过来的。”
这话说者无心,听在沈遂之耳朵里,却像惊雷。他越发沉默,除了戏文和必要的应答,几乎不开口。他把前世的李可,更深地埋起来,用今生沈遂之的苦练和伤痕覆盖。仿佛这样,就能骗过自己,也骗过命运。
然而,命运总有它意想不到的笔触。
那是一个秋日晌午,太阳明晃晃的,晒得地面发白。戏班刚结束一场十里外村子的庙会演出,正在拆台装箱,准备挪地方。尘土飞扬中,一个穿着洗得发白中山装、戴着眼镜、腋下夹着个旧皮包的中年男人,带着两个村干部模样的人,径直找到了正在清点行头的赵班主。
“赵班长,”眼镜男人的语气客气,却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我们是乡教办和村里的。来了解一下情况。”
赵班主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堆起笑,忙递上廉价的纸烟:“领导辛苦,啥情况?我们这手续都齐全,演出也报备了……”
眼镜男人摆摆手,没接烟,目光在乱糟糟的场地里扫视,最后落在了躲在板车阴影里、正就着凉水啃半个窝头的沈遂之身上。孩子脸上还带着没完全擦净的油彩,穿着不合身的旧戏服改的小褂,瘦得惊人,一双眼睛却黑沉沉的,与那稚嫩的脸庞格格不入。
“那个孩子,”眼镜男人指了一下,“多大了?叫什么?是你们戏班的学徒?”
赵班主心里暗道不好,面上笑容不变:“哎,领导,那是我们收的小学徒,叫沈遂之,家里实在困难,跟着混口饭吃……年纪嘛,五六岁?乡下孩子,生日模糊。”
“五岁?还是六岁?”眼镜男人推了推眼镜,翻开皮夹里的本子,“我们接到反映,也查了一下。按照《义务教育法》,适龄儿童必须接受学校教育。这孩子,到了该上学的年纪了。”
“上学?”赵班主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又强自压下,“领导,您看我们这跑江湖的,今天东明天西,咋上学?再说,这孩子是学戏的料,跟着我们学本事,将来也能……”
“赵班长,”眼镜男人打断他,语气严肃了些,“学本事是好事,但不能违反国家法律。义务教育是国策,每个孩子都有权利接受基本的教育。你们跑江湖,可以,但不能耽误孩子上学。村里有小学,再远点乡里有中心校。必须送孩子去读书。”
旁边的村干部也帮腔:“老赵,现在不是旧社会了,娃娃都得上学认字。你这戏班也得跟着政策走。”
赵班主的脸黑了下来,他看了一眼沈遂之。那孩子依旧低着头啃窝头,仿佛没听见这边的对话,但捏着窝头的手指,指节微微泛白。
“领导,这孩子家里没人了,就一个娘,也做不了主,是我们戏班养着他……”赵班主试图挣扎。
“家里情况我们也会了解。但上学是必须的。”眼镜男人态度坚决,“这样,给你们时间安排,最晚下个月,我们要看到这个沈遂之到村里小学报到。否则,你们戏班的演出许可,我们要重新审核。”
这话捏住了七寸。赵班主腮帮子紧了紧,终于颓然点头:“……成,领导,我们安排。”
眼镜男人又看了一眼沈遂之,目光在他明显异于常童的沉静和那身与年龄不符的“江湖气”上停留片刻,留下一句“让孩子好好上学,将来更有出息”,便带着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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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来自中国的巨星请大家收藏:()来自中国的巨星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戏班的气氛顿时变得怪异。众人窃窃私语,目光复杂地瞟向沈遂之。上学?对他们这些大多自幼失学、在戏班摸爬滚打的人来说,是个遥远又陌生的词。有人觉得新鲜,有人不以为然,也有人隐隐觉得,班主怕是损失了个好苗子。
赵班主沉着脸走过来,蹲在沈遂之面前,烟味扑鼻。“听见了?”他声音低沉。
沈遂之慢慢抬起头,黑沉沉的眼睛里没什么情绪,只是点了点头。
“妈的……”赵班主低骂了一句,不知是骂政策,还是骂运气,“本想再捂你两年,等你底子打得更牢靠……算了,胳膊拧不过大腿。”他盯着沈遂之,“上学归上学,戏不能丢。早晚功,我给你减点量,但该练的还得练。放假、晚上,跟着班子走,能上台还得上。听见没?你娘那儿,我去说。”
沈遂之又点了点头,垂下眼帘,继续啃那早已冷硬的窝头。心里却是一片荒芜的茫然。
上学?
这两个字,比当初“学戏”更让他感到荒谬和无力。前世的李可没正经上过几天学,字都是在戏文里半猜半蒙认的。如今,他带着一个成年人的灵魂,一个浸透戏曲记忆的魂魄,却要被迫塞进小学一年级的教室,去学“a、o、e”,去写“上、中、下”?
这比学戏更让他恐惧。学戏的苦,是身体的苦,是抗拒的苦,但至少还在他熟悉的轨道上,哪怕那是他拼命想逃离的轨道。而上学,是完全未知的领域,是另一种形式的“牢笼”,要将他从“戏”里生生剥离出去,哪怕只是部分剥离。
几天后,赵班主真去找了沈遂之那个瘦弱沉默的娘。不知他怎么说的,女人只是抹着眼泪,点了点头,反复念叨着:“上学好,上学好,认字……有出息……”
于是,在一个秋霜初降的早晨,沈遂之被孙师兄领着,送到了村头那所只有几间土坯房的小学。他身上穿着娘用旧衣服改的、勉强算整洁的衣裤,背着一个粗布缝的书包,里面装着寥寥几样文具。站在一群真正懵懂、吵闹、拖着鼻涕的孩童中间,他像个突兀的异类。
老师是个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年轻姑娘,姓王,看着这个过分安静瘦削、眼神却异常沉静的孩子,有些惊讶。登记名字时,她问:“几岁了?”
沈遂之沉默了一下,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回答:“六岁。”这是赵班主和娘统一的口径。
“以前上过学吗?会数数吗?认识字吗?”
沈遂之摇头。
王老师叹了口气,把他安排在最后一排。
上课铃是敲一段废铁轨,“当——当——当——”,声音刺耳。第一节课是语文,王老师在黑板上写下“a、o、e”。孩子们跟着大声念,参差不齐,奶声奶气。
沈遂之坐在硬板凳上,背挺得笔直,那是常年练功留下的习惯。他盯着黑板上的拼音字母,灵魂却在出窍。这些弯弯曲曲的符号,对他而言,比最复杂的戏文身段谱更陌生,更无意义。他的耳朵里,仿佛还回响着清晨吊嗓子时那高亢的旋律,鼻腔里似乎还残留着后台脂粉和汗水的混合气味。手指在粗糙的桌面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那是某出戏里的锣鼓经点儿。
“沈遂之同学!”王老师点名。
他猛地回神,抬起头。
“请你念一下,这个字母念什么?”王老师指着“o”。
沈遂之张了张嘴。那个简单的元音,在舌尖滚了滚,却发不出来。他的发声部位,他的气息控制,早已习惯了戏曲唱念的特定方式。这个平直的、属于儿童启蒙的“o”,竟让他一时无所适从。
教室里响起几声窃笑。
王老师皱了皱眉:“认真听讲,跟着念,a——o——e——”
沈遂之抿紧嘴唇,跟着念了,声音干涩,调子古怪,既不像童音,也不像他唱戏时的嗓音,别扭极了。
接下来的数学课,学数1到10。这对沈遂之来说轻而易举,他甚至能倒背如流。但当王老师让同学们用小木棍摆数字时,他看着手里短短的木棍,脑子里想的却是戏台上刀枪把子的长度和握法。
体育课,无非是排队、做操、跑跳。沈遂之的身体协调性远超同龄人,但他刻意收敛着,跑得不快不慢,跳得不高不低,做操动作敷衍,生怕流露出任何“练过”的痕迹。那种压抑本能的感觉,比在戏班故意做错动作更难受。
一整天,他像个游离在教室外的孤魂。窗外偶尔传来远处田野的吆喝,或是货郎摇拨浪鼓的声音,都会让他心头一跳,恍惚以为那是开场的锣鼓。握笔写字时,手指总是不自觉地想要翘起,那是“兰花指”的雏形。听到任何有节奏的声响,身体内部就会隐隐呼应那节奏。
放学时,王老师把他叫到一边,温和地说:“沈遂之,你是不是不太习惯?慢慢来,学校挺好的,能学知识,交朋友。”
沈遂之低着头,嗯了一声。朋友?他看着那些追逐打闹、为了一块糖能哭能笑的孩子,觉得他们和自己隔着山海。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喜欢来自中国的巨星请大家收藏:()来自中国的巨星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孙师兄在校门口等他,接过他的书包,打量他一下:“咋样?学校好玩不?”
沈遂之摇摇头,没说话。
回到戏班落脚的那个破院子,天色已晚。赵班主叼着烟袋锅,正在听一个师傅说戏,见他回来,撩了下眼皮:“回来了?功别落下了,去,先踢两百腿,再把白天教的唱腔过一遍。”
沈遂之默默放下书包,走到院子角落,开始踢腿。身体舒展开的瞬间,那种熟悉的、带着轻微痛楚的畅快感,才稍稍压下了白日里在教室积攒的滞闷和格格不入。
然而,当夜晚来临,他躺在通铺上,却比以往更难入睡。脑海里交替出现的,不再是单纯的戏台画面或前世的片段,而是扭曲地混杂了拼音字母、数学数字、王老师温柔却隔膜的脸、孩子们吵闹的声音……以及,深植骨髓的唱腔旋律和身段记忆。
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两种完全相悖的生活节奏,在他这具小小的身体里,在他那承载了两世记忆的灵魂中,激烈地冲撞、撕扯。
上学,并没有让他逃离“戏”的苦,反而在他原有的痛苦之上,叠加了另一种茫然、疏离和分裂的苦。他被硬生生从那条他憎恶却熟悉的轨道上拽开,扔进一个看似光明正大、于他却无比荒诞的“正途”。
而这条“正途”,才刚刚开始。他不知道,这种分裂,会将他的命运引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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