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二带回来的那点湿柴,分派到各个营房,每个屋子也只得了一小捆,扔进火盆里,噼啪作响地冒一阵浓烟,带来些许短暂的光亮和微乎其微的热气,便迅速化为灰烬。
营地里是被寒冷和绝望冻结了的沉默。
夜深了,风雪似乎永无休止。在营地西北角一个拥挤的营房里,几十名士卒挤在通铺上,身上盖着所有能找到的御寒之物,发硬的皮袄、粗糙的毛毡,甚至还有几张鞣制得并不算好的兽皮。房间冰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雾。
炭火盆早已熄灭,只剩下一点暗红色的余烬,黑暗里,只能借着营墙哨塔上透进来的风雪和月光,勉强看到身边人蜷缩的轮廓。
“操他娘的怀朔镇……”一个声音在角落里响起,带着牙齿打颤的咯咯声,“那帮当官的老爷们,这会儿肯定抱着暖炉,搂着娘们儿快活呢!谁他妈记得咱们在这鬼地方挨冻?”
说话的是个新兵,入冬前才从流民中吸纳进来,年纪不大,火气不小。
“嘘……小声点!”旁边一个年纪稍长的老兵,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低声道,“抱怨有啥用?能让身上暖和点?”
“老子就要说!”王磊梗着脖子,声音却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带着哭腔,“李三哥的手……今天抬柴的时候冻得没知觉,回来用手搓泥……孙老卒看了,直摇头,说……说怕是保不住了……”
这话一说,营房里陷入更深的死寂,只有风雪声和王磊压抑的抽泣。
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沙哑而疲惫:“早知道这样,当初还不如死在黑风峡,好歹算个战死,还能给家里换几斗米……”
这是老兵赵铁柱,黑风峡下来的老人,左脸颊上一道狰狞的刀疤从眉骨划到嘴角,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恐怖。
“铁柱哥,你咋也说这丧气话!”旁边有人不满地嘟囔。
“丧气话?老子说的是实话!”赵铁柱猛地坐起身来,尽管冷得浑身发抖,声音却带着一股狠劲,“咱们跟着将军,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图啥?不就图能活下去,活得像个人样?可现在呢?这他妈叫活得像人样?连怀朔镇那帮看门狗都不如!”
他喘着粗气,发泄积压已久的怨愤:“将军是好人,有本事,带着咱们在这儿站住了脚。可……可他太老实了!太讲规矩了!那赵副将摆明了要把咱们往死里整,克扣粮饷,断咱们补给!将军为啥还要忍着?为啥不带着咱们打回怀朔去?抢他娘的!至少能吃饱穿暖!”
“你疯了!”立刻有人反驳,“打回怀朔?那是造反!”
“造反?老子们都快冻死饿死了,还管他娘的反不反!”赵铁柱低吼道,声音里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绝望。
“都别吵了!”一个相对沉稳的声音响起,是这队人的队正,名叫陈石,也是老兵,“打回怀朔?说得好听!就凭咱们现在这百十号人,几百张嘴,拿什么打?人怀朔镇城高墙厚,几千兵马守着!咱们去了,就是送死!”
他顿了顿,喘了口气,继续道:“将军不容易!你们以为他不想让大家伙儿好过?他比谁都难!白天你们看见没?将军巡营,那脸都冻青了,中军帐的炭火,我看比咱们这也强不了多少!他是把能省下来的,都先紧着咱们了!”
“紧着咱们?紧着咱们就是让大家在这儿等死?”王磊带着哭音反驳。
“那你说咋办?”陈石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火气,“出去抢?这冰天雪地,去哪抢?附近能动的,不是跟咱们一样的苦哈哈,就是北风狼那种硬茬子!将军带咱们去黑市换盐铁,那是提着脑袋去的!回来就遇上埋伏,差点折了兄弟!你还想咋样?”
“我……”王磊语塞,只是呜呜地哭。
角落里,一一直沉默的老卒,幽幽地叹了口气:“都少说两句吧,留点力气,还能多熬一会儿。这鬼天气,说这些有啥用?命,都是捡来的……能多活一天,算一天吧……”
这话像是一盆冰水,浇灭了众人心头最后那点妄念。营房里重新只剩下风雪声和沉重的呼吸声。
这些抱怨的话,私底下在营地各个角落发生着。新来的流民惶恐不安,担心自己被抛弃;黑风峡下来的老兵则在对往昔的怀念与对现状的不满中煎熬;少数心思活络的,甚至在暗中打听,是否有别的出路,比如逃出去。
这些话,它们暂时被军法和对李世欢个人的信任所压制,但谁也不知道,哪天就会爆发。
李世欢并没有睡。他裹着皮氅,坐在中军帐里,面前的炭火盆同样只剩下一点余温。司马达坐在他对面,借着油灯的光芒,正在一张粗糙的皮纸上写着什么,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面前摊着几卷竹简和木牍,上面记录着营地的各项物资数据。
“粮食……若按目前配给,扣除必须留作的种子,大概还能支撑两个月。这是最乐观的估计。”司马达的声音干涩,“盐,省着用,一个月。铁料,几乎耗尽。药品,尤其是冻伤药,见底了。最要命的是燃料……”他抬起头,看着李世欢,“将军,按最极限的节省,存柴也只够七日之用。七日后,若天气不放晴,或者怀朔镇的补给再不到……”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显而易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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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马奴的帝王路请大家收藏:()马奴的帝王路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李世欢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帐外的风雪声,司马达的汇报,还有士卒们私下的抱怨,让他不知道怎么解决眼前的问题?
他知道士卒们在私底下说什么。侯二那个藏不住话的,已经气冲冲地跑来跟他抱怨过,说有人动摇军心,提议抓几个典型出来狠狠整治。被他斥退了。
他理解他们的抱怨。寒冷和饥饿,是瓦解军心最有效的武器。光靠严刑峻法和空泛的鼓舞,撑不了多久。
“怀朔镇的补给,不必再指望了。”李世欢终于开口,“从今天起,我们的一切筹划,都以‘怀朔补给彻底断绝’为前提。”
司马达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点了点头。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从将军口中听到这个决断,还是让他心头一沉。这意味着,他们真的没有任何退路,也没有任何外援。
“士卒们的情绪……”司马达迟疑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有些波动。尤其是新附之人,人心惶惶。老兵之中,亦有怨言。”
“我知道。”李世欢站起身,走到帐壁前,那里挂着一幅他自己绘制的、极其简陋的青石洼周边地形图,“怨言,是因为看不到希望。寒冷,是因为没有柴火。我们要做的,就是给他们希望,找到柴火。”
他的目光在地图上逡巡,最终落在野狐岭的那片区域。“等雪小一点,我再带人去一趟野狐岭。上次交易的那个行商,或许有门路。”
“将军!不可!”司马达立刻反对,“野狐岭太远,路途艰难,且上次已然遇伏,对方定然有了防备。太危险了!”
“待在营地里,等死吗?”李世欢回过头,看着司马达,“等死,和冒险求生,你选哪个?”
司马达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正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低语声。很快,亲兵在帐外禀报:“将军,司马先生,巡营队在后营墙根下,发现……发现一具尸体。”
李世欢和司马达对视一眼,心中同时一凛。
“怎么回事?”李世欢沉声问。
“是……是新开的一个流民,叫刘三。看样子,是冻死的……蜷在墙根下,发现时已经硬了。”亲兵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一股寒意,从李世欢的脚底瞬间窜上头顶。
冻死人了。
这不仅仅是一个人的死亡。这是一个信号,一个崩溃可能开始的信号。
李世欢握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对司马达道:“妥善安置后事,消息封锁,再好好查一查情况,是否有克扣口粮、侵占铺盖之事。若有,严惩不贷。”
“是!”司马达回应道。
李世欢重新将目光投向帐外无边的黑暗与风雪,声音低沉,像是在对司马达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我们必须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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