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朔镇的城墙在晨雾中显露出灰暗的轮廓。
周平勒住马,看着这座边镇。城门刚刚打开,挑着担子的农夫、赶着羊群的牧民、推着独轮车的货郎正排队接受守门士卒的盘查。城头上,“怀朔”两个褪色的大字在朝阳下泛着黯淡的光。
“周头儿,咱们直接进城?”身旁一个年轻弟兄问道。这是杜建手下最机灵的小子,叫王小七,十六岁。
“不。”周平摇头,“你们俩在城外驿馆等着,留意镇将府往来的信使。我一个人进去。”
周平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王小七,“记住,别惹事。如果看到镇将府的人出来,或者听到什么风声,记下来。我最多两天就出来。”
王小七重重点头:“明白。”
周平整理了一下身上半旧的戎服,这是他从青石洼出发前特意换上的,既不太破显得寒酸,也不太新引人注意,然后迈步走向城门。
守门的士卒懒洋洋地检查着行人。轮到周平时,一个满脸麻子的老卒瞥了他一眼:“哪来的?干什么的?”
“青石洼戍卒,来镇将府送公文。”周平递过腰牌,那是李世欢临时给他做的,盖着青石洼的印。
老卒接过腰牌,翻来覆去看了几眼,又上下打量周平:“青石洼?就是北边那个流民营?”
“是营田区。”周平纠正道。
“呵,一个意思。”老卒把腰牌扔回来,“进去吧。别惹事,最近城里查得严。”
周平接过腰牌,点头致谢,快步走进城门。
怀朔镇更萧条了。
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关着门,开着的几家也门可罗雀。几个乞丐蜷缩在墙角,身上盖着破草席。一队镇兵扛着长矛走过,靴子踩在石板路上发出单调的响声。
周平没有耽搁,径直往城西走去。他知道司马子如住在哪里,怀朔镇不大,有点身份的人住哪儿,戍卒们私下里都清楚。
司马宅在一条僻静的小巷尽头。门面不大,黑漆木门,门上钉着铜环,门楣上挂着一块木匾,刻着“司马”二字。门口没有石狮子,也没有看门人,朴素得不像个官员的宅邸。
周平上前叩响门环。
过了好一会儿,门开了一条缝,一个老仆探出头来:“找谁?”
“在下青石洼戍卒周平,奉李将军之命,求见司马先生。”周平拱手道。
老仆上下打量他:“可有拜帖?”
“事发突然,未及准备。”周平从怀里掏出那面腰牌,“以此为凭。”
老仆接过腰牌看了看,又看了看周平:“等着。”
门关上了。
周平在门外静静等着。他听到院子里传来隐约的读书声,是个年轻的声音,在念《诗经》:“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声音清朗,带着北地人特有的硬朗。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门又开了。
“进来吧。”老仆侧身让开。
周平跟着老仆穿过前院。院子不大,但收拾得整齐。东墙根种着一排胡杨树苗,西边架子上晾着些药材。正屋的门开着,里面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
“先生在书房,你自己进去。”老仆指了指正屋旁边的一间偏房。
周平走到偏房门口,整了整衣冠,这才抬手轻叩门扉。
“进。”
推开门,房间不大,靠墙立着两个书架,上面堆满了竹简和卷轴。窗下摆着一张书案,案上摊着几卷文书,笔墨纸砚俱全。一个不到三十岁的文士坐在案后,正低头写着什么。
他穿着青灰色的常服,头发用一根木簪简单束起,面容清癯,眼神温和中透着锐利。这就是司马子如,怀朔镇将府的省事。
“青石洼戍卒周平,拜见司马先生。”周平躬身行礼。
司马子如放下笔,抬头看他:“李世欢让你来的?”
“是。”周平直起身,“李将军有要事请教先生。”
“坐。”司马子如指了指旁边的胡床,“说说,什么要事?”
周平没有坐,而是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信很短,只有几句话,但意思很清楚:夏粮预估产量定为两千石,附《难情详陈》,望先生在镇将面前代为周全。
司马子如接过信,展开细看。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周平注意到,他的手指在信纸上轻轻敲了两下。
“两千石……”司马子如轻声重复,“青石洼垦田多少亩?”
“三千亩。”
“三千亩,预估两千石。”司马子如笑了笑,“李世欢倒是谨慎。”
“将军说,新垦生地,肥力不足,种子短缺,流民初聚不谙农事,故不敢妄估。”周平按照李世欢交代的话说,“但全体流民感念镇将恩德、监营督导,必戮力同心,力争超额完成。”
司马子如抬眼看他:“这话是李世欢教你说的,还是孙腾教的?”
周平心中一凛,面上不动声色:“是实情。”
“实情……”司马子如把信放在案上,站起身,踱到窗前,“周平,你在怀朔戍守过三年,对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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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马奴的帝王路请大家收藏:()马奴的帝王路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那你应该知道,镇将府每年这个时候,最头疼的就是各戍点报上来的预估数字。”司马子如背对着他,“个个都往少了报,个个都说自己难。段将军要把这些数字汇总起来,报到行台。行台那帮老爷看了,会说:怀朔镇是六镇之一,就这点产出?”
他转过身,看着周平:“你说,段将军该怎么办?”
周平沉默。
“他得改数。”司马子如走回案后坐下,“把你们报的两千石改成两千五百石,全部加起来,总算能看得过去。但这么一改,秋后要是收不上来,责任谁来担?”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树叶的沙沙声。
“李世欢让你来找我,是想让我在段将军面前为青石洼说几句话。”司马子如缓缓道,“让我告诉段将军:青石洼确实难,两千石已是极限,若再改高,恐难完成。对不对?”
周平深吸一口气:“将军说,司马先生明察秋毫,必知边镇疾苦。”
司马子如笑了。他从案下拿出一个小木盒,打开,里面是几枚金饼,几块玉佩,还有几卷帛书,显然都是别人送来的礼。
“你看看这些。”他说,“沃都是让我说好话的。”
他把木盒盖上,推到一边:“周平,你说,我该帮谁?”
周平的手心沁出了汗。他想起李世欢交代的话:“司马子如这人,不爱财,不贪色,但重‘势’。你要让他觉得,帮青石洼,对他有利。”
“先生,”周平开口,“将军让我带句话。”
“说。”
“青石洼若成,便是怀朔镇北面的屏障。青石洼若败,北门洞开,柔然铁骑可直抵怀朔城下。”周平一字一句道,“两千流民,若是安居乐业,便是两千戍卒。若是流离失所,便是两千匪寇。这其中利弊,先生比谁都清楚。”
司马子如的眼神锐利起来。
“这话是李世欢说的?”
“是。”
“他倒是敢说。”司马子如站起身,“两千流民……确实是个麻烦。安置好了,是政绩;安置不好,是祸患。”
他停在书架前,抽出一卷竹简,又放回去。
“周平,你回去告诉李世欢。”良久,司马子如终于开口,“两千石这个数,我可以替他说几句话。但有个条件。”
“先生请讲。”
“秋后实收,不能少于两千五百石。”司马子如转过身,“其中五百石,要以‘羡余’的名义,送到怀朔镇将府的官仓。明白吗?”
周平心中一震。五百石……
“这……”
“这是买卖。”司马子如的声音很平静,“我替他担风险,他得给我看到好处。段将军那里也需要交代,青石洼若真能产出这么多粮,说明他李世欢确实有能力,也说明我这个举荐人没有看错人。这五百石,就是证明。”
周平沉默片刻,重重点头:“我明白了。”
“另外,东西拿回去。”
周平一愣:“先生?”
“告诉李世欢,我要的不是这个。”司马子如笑了笑,“我要的,是他能把青石洼经营起来,成为怀朔镇北面真正的屏障。我要的,是将来有一天,段将军问起‘北边如何’时,我能说‘有青石洼在,北门无忧’。这比什么都值钱”
周平深深一躬:“周平定将先生的话带到。”
“去吧。”司马子如摆摆手,“文书中午就会送到镇将府。户曹参军张铭那边,我会去打招呼。但最终能不能成,还得看段将军的意思。”
“多谢先生。”
周平退出书房,在老仆的引领下离开司马宅。走出巷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扇黑漆木门,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
这个司马子如……不简单。
他没有直接回驿馆,而是在城里转了一圈。怀朔镇比他记忆中更加萧条了,好几家粮店都关着门,开着的几家粮价高得吓人,一斗粟要四十钱,比去年涨了一倍。街上的行人大多面有菜色,几个孩童在垃圾堆里翻找可以吃的东西。
“听说了吗?沃野镇那边又闹起来了。”一个挑着柴担的老汉对旁边的摊贩说,“好像是饿死了人,戍主不让开仓,百姓就抢了官仓……”
“嘘!小声点!”摊贩紧张地四处张望,“这话能乱说吗?”
“怕什么?这世道……”老汉摇摇头,挑着柴走远了。
周平心中一动。沃野镇……那是六镇最西边的一个,如果那里真的闹起来,怀朔这边肯定会有动静。
他走到镇将府附近的茶摊,要了一碗最便宜的茶汤,坐在角落里慢慢喝。茶摊里坐着几个小吏模样的人,正在低声议论。
“张参军昨天又发火了,说各戍点报上来的数字都没法看……”
“可不是吗?北边那几个戍,年年报少,年年要粮。今年更离谱,青石洼那个流民营也报数了,听说才两千石……”
“两千石?三千亩地就两千石?这李世欢是干什么吃的?”
“谁知道呢?不过听说司马子如挺看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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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马奴的帝王路请大家收藏:()马奴的帝王路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看重有什么用?数字不过关,段将军那里交代不了。我听说张参军已经拟好了,要把青石洼的预估提到两千五百石……”
周平的耳朵竖了起来。
“提到两千五百石?那秋后要是收不上来怎么办?”
“收不上来就治罪呗。反正流民营,散了也就散了……”
茶汤喝完了,周平放下两个铜钱,起身离开。他需要尽快把消息送回去。
回到驿馆时,王小七正焦急地等着他。
“周头儿,有动静了!”王小七压低声音,“半个时辰前,镇将府出来一队信使,往北去了。还有,刚刚又进去一队,好像是并州那边来的……”
“并州?”周平眉头一皱,“看到什么人了吗?”
“没看清,但架势不小,有骑兵护卫。”王小七说,“驿丞说,可能是行台或者刺史府的人来巡视。”
周平心中警铃大作。并州来的人……这个时候来怀朔,肯定不是小事。
“收拾东西,我们马上回去。”他说。
“现在?天都快黑了……”
“必须现在走。”周平已经开始收拾行装,“并州来人了,怀朔这边肯定会有大动作。咱们得赶在文书批下来之前,把消息送回去。”
王小七不敢再多问,赶紧帮着收拾。
一刻钟后,两人骑马出了怀朔北门。周平回头看了一眼暮色中的城墙,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
同一时刻,青石洼。
孙腾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油灯已经添了三次油,窗外的天色从漆黑转为深蓝,又渐渐透出鱼肚白。
《青石洼垦殖难情详陈》写完了。
整整十二页麻纸,密密麻麻的小楷。他从青石洼的地理环境写起,写到流民构成,写物资短缺,到气候不利……
每一段都有具体数字,每一个困难都有实例佐证。但他没有一味叫苦,而是在每个困难后面,都写了应对之策:组织人力替代耕牛,发动匠人改制农具,动员妇孺捡粪肥田……
最后,他这样写:“……然则流民虽困,志气未堕。感怀朔镇将段公之德,沐朝廷安边之政,皆愿戮力田畴,以报天恩。今预估夏粮两千石,实已竭尽所能,然臣与李世欢誓率众民,日夜匪懈,必力争超额完成。虽万死亦不敢负将军重托、朝廷期许。”
写到这里时,孙腾自己都有些动容。
他想起这这两个多月在青石洼看到的:那些流民手上磨出的血泡,那些妇人背着孩子还在挖渠,那些半大孩子天不亮就上山捡粪……这些人确实在拼命。
而他这个监营使,以前在怀朔城里,看到的只是文书上的数字,听到的只是官员们的空谈。何曾真正见过,两千多人为了活下去,能爆发出怎样的力量?
“孙大人写完了?”
孙腾抬头,见李世欢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两碗粥。
“李将军还没睡?”孙腾起身。
“巡夜刚回来。”李世欢走进来,把一碗粥放在孙腾面前,“趁热喝。司马先生那边刚熬好的,加了点肉糜。”
孙腾看着碗里稠厚的粥,比起流民们喝的稀汤,这已经是优待了。他端起来喝了一口,温热的粥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夜里的寒气。
“文书我看看?”李世欢问。
孙腾把写好的详陈递过去。李世欢就着油灯的光,一页页仔细看。他的阅读速度不快,但看得很认真,偶尔会停下来,手指在某个句子上点一点。
“这里,”他指着一处,“‘流民中多有原怀朔镇逃户’,这句要不要改改?逃户……听起来像是逃避赋役的刁民。”
孙腾一愣:“那该怎么说?”
“就说‘原怀朔镇辖内百姓,因灾荒、柔然侵扰,不得已流离至此’。”李世欢说,“逃户是罪,流民是苦。段将军看了,感受会不一样。”
孙腾恍然大悟,提笔就改。
“还有这里,‘耕牛不堪重负’。”李世欢继续说,“加一句:‘然流民以人力代牛力,二丁拉犁,日垦犹过牛耕。’这样既说了难处,又显了决心。”
孙腾一边改,一边暗暗佩服。李世欢这人,不仅会打仗,对文书之道也如此精通,每一处修改都直指要害。
全部看完,李世欢把文书递还:“孙大人写得极好。情真意切,数据详实,既说了难处,又表了决心。段将军看了,定会动容。”
“但愿如此。”孙腾叹了口气,“只是……赵副将那边,恐怕不会这么容易过关。”
“赵副将?”李世欢笑了笑,“他若真敢刁难,孙大人只需问他一事。”
“何事?”
“问他可曾来过青石洼,可曾亲眼见过流民如何垦荒。”李世欢说,“他若答不上来,孙大人便可说:‘既未亲见,何以妄断?’”
孙腾眼睛一亮:“这……会不会太冲?”
“这不是冲,是据理力争。”李世欢正色道,“孙大人是监营使,是朝廷派来督导营田的官员。您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便是最权威的证言。赵副将坐在怀朔城里,凭什么质疑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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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马奴的帝王路请大家收藏:()马奴的帝王路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孙腾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本官明白了。”
李世欢端起另一碗粥,慢慢喝着。油灯的火苗跳动着,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周平应该已经到怀朔了。”他忽然说,“此刻大概正在见司马先生。”
“司马先生会帮忙吗?”
“会。”李世欢肯定地说,“但不会白帮。”
“他要什么?”
“要政绩,要证明他举荐的人没错,要青石洼成为他在北边的一枚棋子。”李世欢放下碗,“不过没关系,互相利用,本就是官场常态。他能用我,我也能用他。”
孙腾看着李世欢,忽然觉得这个年轻的将军,心思深得可怕。他不仅算到了镇将府的反应,算到了赵副将的刁难,还算到了司马子如的需求,并且提前布好了局。
这种人……若在太平年月,或许能做个能吏。但在这乱世,他恐怕不会止步于此。
“孙大人,”李世欢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文书今天就能送出去吗?”
“能。我再检查一遍,午后就可以封缄。快马加鞭,明早能到怀朔。”孙腾说。
“好。”李世欢站起身,“那我就不打扰了。孙大人辛苦一夜,歇息吧。”
“李将军呢?”
“我去田里看看。”李世欢说,“昨天发现南坡有片地出了蝼蛄,得想办法治治。不然别说两千石,一千石都难。”
他走出土屋,晨风扑面而来。
东方的天空已经泛白,星星渐渐隐去。李世欢深深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
他走向田野,走向那些刚刚破土而出的嫩苗。晨光洒在他身上,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而此刻,周平和王小七正快马加鞭,奔驰在返回青石洼的路上,怀朔城已经远远甩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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