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熟了。
李世欢站在新筑的土墙上,手搭凉棚,望向远方。
三千亩粟麦连成一片,在八月的阳光下翻滚着金黄色的波浪。风吹过时,麦穗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更远处,豆田泛着青黄相间的颜色,露出下面膨大的块茎。
这是他们用一整个春天和夏天的汗水浇灌出来的。
也是他们能否活过这个冬天的全部指望。
“将军。”
司马达爬上土墙,站在他身边,手里拿着一卷麻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数字:“按各队昨日上报的估产汇总,总产应该在两千八百石到三千二百石之间。但具体多少,还得等全部收完过秤。”
李世欢点点头,没说话。
两千八百石是底线,三千二百石是理想。但无论哪个数字,都远超段长要求的两千五百石。这本该是件高兴的事,可李世欢心里却沉甸甸的。
粮食越多,分量越重。
“天气呢?”他问。
“问过几个老农,都说接下来十天应该都是晴天。”司马达顿了顿,“但北地的天,说变就变。一场雹子,或者一场连阴雨,就能让咱们的收成打对折。”
李世欢转过身,看着墙下忙碌的营地。
妇人们正在赶制新的麻袋,针线在粗布上飞快穿梭。男人们磨镰刀的磨镰刀,修板车的修板车。孩子们也被组织起来,提着篮子准备拾穗。侯二手下的兵已经全副武装,在营地外围布防,周平手下的斥候一大早撒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
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
“传令。”李世欢开口,“各队正,各管事,一刻钟后到我屋前集合。”
“是。”
一刻钟后,李世欢的土屋前站满了人。
二十多个队正,七八个管事,还有侯二、司马达、周平这些核心。人群黑压压一片,却安静得能听见远处风吹麦浪的声音。
李世欢站在屋前的土台上,目光扫过每一张脸。
“麦子熟了。”他开口,声音在安静的空气中传得很远,“咱们忙活了快一年,等的就是这一天。”
人群里有人点头,有人搓手,眼睛里闪着光。
“但是,”李世欢话锋一转,“熟了的麦子,不收到仓里,就不是咱们的粮食。天会变,虫会吃,鸟会啄,更会有人来抢。”
“现在我宣布,”李世欢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那是他和司马达连夜拟定的章程,“全营上下,分成四队。”
“第一队,收割队。”他看向张队主,“老张,你总负责。全营所有能下地的壮劳力,全部归你调配。按田块编号,一队一块,包干到人。我给你七天时间,三千亩地,一粒麦子也不能留在地里!”
张队主挺直背,“将军放心,老汉就是拼了这条命,也把粮食收回来!”
“第二队,运输队。”李世欢看向赵石头,“石头,你负责。所有板车、驮马、甚至人背肩扛,都归你管。收割队割下来的粮食,你要第一时间运回营地,送到晾晒场。路上洒一粒,我找你算账!”
赵石头一拍胸脯:“交给我!”
“第三队,晾晒队。”李世欢看向几个管事的妇人,“王婶,李嫂,你们带着所有妇孺老弱,负责晾晒、脱粒、装袋。麦子运回来,不能堆着,要立刻摊开晒。夜里要防露水,要派人守着赶鸟赶鼠。这是精细活,不能出岔子。”
几个妇人用力点头。
“第四队,”李世欢的目光最后落在侯二和周平身上,“护卫队。侯二,你的兵,全部拉出来。周平,你的斥候再加一倍。我要你们把青石洼方圆二十里,盯成铁桶!”
他走到土台边缘,一字一顿:“收割期间,全员戒备。白天,巡逻队要不停;夜里,暗哨要加倍。”
“得令!”侯二和周平齐声应道。
李世欢环视所有人:“从今天起,我吃住都在地里。收割队什么时候下地,我什么时候下地;收割队什么时候收工,我什么时候回来。各队正、管事,也一样。咱们当头的,得冲在最前面。”
“还有,”李世欢补充,“秋收期间,伙食加倍。早晚有稠粥,中午有干饼,每三天见一次荤腥。干活出力的,不能饿着肚子。”
李世欢摆摆手:“散了吧,各就各位。明天天不亮,开镰!”
人群散去,各自忙碌。
李世欢跳下土台,对司马达说:“你把刚才的分工,写成告示,贴在营门口。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该听谁的。”
“对了,”李世欢想起什么,“孙监营呢?”
“在屋里写东西。”司马达压低声音,“这几天,他一直在记录各队的动静。昨天还特意去看了麦田的长势。”
李世欢点点头:“让他写。咱们做什么,他都看着,记着。这样也好,省得咱们自己报功的时候说不清楚。”
他转身往自己屋里走:“我去换身衣服。”
再出来时,李世欢已经换上了一身粗布短打。裤子是麻布的,膝盖打着补丁;上衣是旧军服改的,袖口挽到肘部;脚上是一双编得结实的草鞋。腰里别着一把镰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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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马奴的帝王路请大家收藏:()马奴的帝王路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他这副打扮,跟营地里的普通流民没什么两样。
孙腾从屋里出来,看见他,愣了一下。
“李戍主,你这是……”
“下地。”李世欢掂了掂手里的镰刀,“孙监营要一起去看看吗?”
孙腾看着他,眼神复杂。良久,点了点头:“也好。下官也该亲眼看看秋收的场景。”
第二天,天还没亮。
营地里已经人声鼎沸。
灶房的方向飘来煮粥的香气,妇人们抬着大木桶,给排队领饭的人盛粥。粥很稠,插上筷子都不倒。每个人还能领到两块巴掌大的粟米饼,夹着咸菜。
李世欢蹲在墙根下,跟流民他们一起喝粥。他吃得很快,呼噜呼噜几口就把一碗粥灌下去,饼子三两口塞进嘴里,嚼得腮帮子鼓起。
“将军,慢点吃,别噎着。”张队主说。
“没事。”李世欢抹抹嘴,站起身,“走吧。”
东方的天空刚刚泛起鱼肚白。
二千多人,分成几十个小组,像潮水一样涌出营地,涌向金黄色的麦田。男人在前,女人在后,孩子提着篮子跟在最后。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工具,镰刀、绳子、扁担、板车。
李世欢走在最前面。
他来到一片编号“甲三”的麦田前,这是他自己认领的地块,大约五十亩。麦子长得很好,穗子沉甸甸的,压得麦秆弯了腰。
张队主跟在他身边,示范怎么下镰:“将军,左手反着拢住麦秆,右手镰刀贴着地皮,这么一拉……”
嚓。
一束麦子应声而断。
李世欢接过镰刀,学着他的样子,弯腰,拢秆,下镰。
嚓。
第一下,动作有些生疏,割得不齐。
嚓,嚓,嚓。
第二下,第三下,越来越熟练。
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人。马奴出身,什么苦活累活没干过?虽然这些年带兵打仗,但底子还在。很快,他就找到了节奏,弯着腰,一步一步往前挪,身后的麦子一排排倒下。
太阳升起来了。
八月的阳光还很烈,照在背上,汗水很快湿透了粗布衣服,贴在身上,又被风吹干,留下一圈圈白色的盐渍。腰开始酸,胳膊开始胀,手掌被镰刀把磨得发红。
但李世欢没有停。
他不能停。
他是戍主,他第一个停下来,后面的人就会跟着慢,跟着歇。秋收就是抢时间,慢一天,可能就赶上一场雨,一年的辛苦就泡汤。
所以他咬着牙,弯着腰,一镰一镰地割。
身边,其他队员也在拼命。
没有人说话,只有镰刀割断麦秆的嚓嚓声,粗重的喘息声,还有麦穗相互摩擦的沙沙声。金色的麦浪在阳光下翻滚,一片片倒下,露出褐色的土地。
日头爬到头顶。
送饭的人来了。是些半大孩子,提着篮子,里面装着饼子和水。李世欢直起腰,捶了捶后背,接过一个孩子递来的饼,就地坐下。
饼是凉的,水是温的。
他啃着饼,看着眼前的景象。
这块地,已经割了快一半。割下来的麦子打成捆,整齐地码在地头,更远处,其他田块也是一样,无数人影在麦浪中起伏。
这是一幅壮观的画面。
也是一幅艰辛的画面。
“将军,喝口水。”张队主递过来一个水囊。
李世欢接过来,灌了一大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混着汗水,滴进土里。
“老张,”他抹了把嘴,“多久没这么痛快地干活了?”
张队主蹲在他身边,看着麦田,眼睛有些湿:“逃难这些年,光想着怎么活命了。种地?哪有地给你种?就算有地,种出来也不是自己的,不是被官府收走,就是被柔然人抢走。”
他抓起一把土,攥在手里:“像这样,种自己的地,收自己的粮……老汉做梦都没想过。”
李世欢没说话。
他又咬了一口饼,慢慢嚼着。
是啊,自己的地,自己的粮。就为了这六个字,这些人愿意拼了命地干。因为这是希望,是真真切切能抓在手里的希望。
下午,继续。
腰更酸了,胳膊像灌了铅,手上的血泡磨破了,镰刀把上染了血。但李世欢还是没停。他用布条缠住手掌,继续割。
太阳偏西的时候,这快麦田,全部割完了。
李世欢直起腰,看着地头那一捆捆麦子,长长吐出一口气。汗水顺着下巴滴下来,砸在脚下的土里。他抬起胳膊擦了擦脸,手臂上的肌肉在微微颤抖。
“将军,歇会儿吧。”张老蔫说。
“不能歇。”李世欢摇头,“得赶紧运回去。”
正说着,赵石头带着运输队来了。板车吱呀吱呀地响,男人们喊着号子,把麦捆装上板车,一趟一趟往营地运。
李世欢也跟着搬。
一百多斤的麦捆,扛在肩上,压得他脚步踉跄。但他咬着牙,一趟,两趟,三趟……直到最后一捆麦子装上板车。
太阳落山了。
营地里点燃了火把,晾晒场上灯火通明。割回来的麦子被摊开,铺满了整个场地。妇人们拿着木耙,不停翻动,让麦子均匀受热。孩子们跑来跑去,把散落的麦穗捡起来,放进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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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马奴的帝王路请大家收藏:()马奴的帝王路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空气里弥漫着麦秆的清香的味道。
李世欢坐在晾晒场边的石头上,脱了草鞋。脚底磨出了好几个水泡,有的破了,流着血水。手掌更是血肉模糊,布条都黏在了肉上。
司马达提着一桶热水过来:“将军,泡泡脚。”
李世欢把脚放进热水里,烫得他龇牙咧嘴,但很快,一股暖意从脚底升上来,舒服得他直叹气。
“各队报上来的进度怎么样?”他问。
“都很快。”司马达蹲在旁边,拿出麻纸,“甲队割了两百亩,乙队一百八十亩,丙队……照这个速度,五天就能收完所有麦子。土豆,豆子慢一些,但十天之内,所有粮食都能归仓。”
李世欢点点头。
五天,十天。
还得看老天给不给面子。
夜里,李世欢没有回屋睡。他就在晾晒场边搭了个草棚,铺上草席,和衣而卧。半夜起来好几次,看天气,看麦子,看巡逻的火把。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
日子一天天过去。
麦田一片片消失,变成褐色的土地。晾晒场上的麦子越堆越高,白天摊开晒,晚上收起来盖好。连枷打麦子的声音日夜不停。
第五天下午,最后一片麦田割完了。
当最后一捆麦子装上板车时,不知道谁先喊了一声:“收完了!”
然后所有人都喊起来:“收完了!收完了!”
声音从田间传到晾晒场,从晾晒场传遍整个营地。人们扔下手里的工具,拥抱,跳跃,有人跪在地上磕头,有人抱着麦捆痛哭。
丰收了。
真的丰收了。
李世欢站在晾晒场中央,看着周围狂欢的人群,脸上露出了笑容。
孙腾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边。
“李戍主,”这位监营使的声音有些沙哑,“下官来北镇三年,见过十几次秋收。但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让人动容。”
李世欢看了他一眼:“哦?”
“因为别的戍堡收粮,是差役驱赶,是皮鞭催促,是完成任务。”孙腾望着那些又哭又笑的人,“而这里,是所有人自愿拼命,是把收粮食当成自己的事。这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他顿了顿,转过头,看着李世欢:“下官在给段将军的文书里,会如实写下这一切。青石洼的三千一百石粮,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两千多人用血汗,一滴一滴换来的。”
李世欢躬身:“谢孙监营。”
“不必谢我。”孙腾摆摆手,“我只是据实以报。不过李戍主,粮已归仓,接下来,该想想怎么把它‘送出去’,并且‘留下来’了。”
说完,他转身走了。
李世欢站在原地,咀嚼着这句话。
送出去,是交给怀朔镇。
留下来,是那三成自留粮。
两件事,都不容易。
“将军!”司马达小跑过来,手里拿着账册,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称完了!全部称完了!”
李世欢接过账册。
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数字,最后一行写着总计数:粟麦两千九百八十石,豆类三百九十石。
总计:三千三百七十石。
三千三百七十石。
比段长要求的两千五百石,多了八百七十石。
“好。”李世欢只说了一个字。
他把账册合上,握在手里,握得很紧。
有了这个数字,他就有底气和段长谈那三成粮,有底气保住青石洼这两千多人过个暖冬。
夜幕降临。
营地里举行了简单的庆祝。熬了肉汤,蒸了馍,用的是今年新打的麦子磨的面,蒸出来带着天然的甜香。每个人都能分到一碗汤,一个馍。
李世欢也分到了。
他坐在草棚边,就着肉汤啃馍。馍很软,嚼在嘴里,很香。
侯二端着碗凑过来,蹲在他旁边,嘿嘿傻笑:“将军,咱们成了!真成了!”
“嗯。”李世欢点头。
“接下来是不是该……”侯二压低声音,“您上次说的,换马的事?”
李世欢的手顿了一下。
他看着碗里晃动的肉汤,汤面上浮着一层油花,映着篝火的光。
“再等等。”他说,“等粮食交割完,等段将军的奖赏下来,再说。”
“明白。”侯二点头,又啃了一大口馍。
远处,流民们围坐在篝火旁,唱着不知名的歌谣。调子很朴拙,词也简单,反反复复唱着。
歌声在夜风中飘荡,飘过晾晒场上高高的粮堆,飘过营地新筑的土墙,飘向深沉的夜空。
李世欢吃完最后一口馍,把碗放下。
他站起身,走到粮堆旁。
麦子已经装袋,一袋袋码放整齐,像一座座小山。他伸手摸了摸粗糙的麻袋,能感觉到里面饱满的颗粒。
这就是力量。
在这个乱世,粮食就是最硬的力量。
他转过身,望向北方。
那里是怀朔镇的方向。
三千多石的送粮路,不好走。
明天,就要开始准备运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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