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双的商队在青石洼歇息两日后,装载着从营地收购的皮毛、干肉和少量药材,重新上路南返。临行前,李世欢让司马达额外备了十石粮食,悄悄装上车。
“戍主,这……”苏双看着那些粮袋,有些错愕。
“北地冬长,路上未必处处有补给。”李世欢拍了拍粮袋,“算是给苏掌柜添些脚力。只盼苏掌柜下次北来,能多带些‘见闻’。”
苏双明白了。他郑重拱手:“戍主厚意,苏某铭记。来年春末,必当再访。”
车队驶出营门,消失在戈壁尽头扬起的尘土中。
送走苏双,青石洼的气氛却并未轻松下来。那股从洛阳吹来的、名为“削减粮饷”的寒风,似乎比戈壁上的北风更早地钻进了每个人的骨头缝里。
十月初,第一场雪还没落下,怀朔镇的公文先到了。
不是正式通告,而是一封以“商议冬防事宜”为名、召各戍主前往镇将府议事的文书。但司马达从送信的小吏闪烁的眼神和欲言又止的态度里,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
李世欢只带了司马达和四名亲卫,再赴怀朔。
镇将府的议事厅里,炭火烧得很旺,却驱不散那股压抑的气氛。七八个戍主分坐两侧,段长坐在上首,元略和孙腾分坐左右下手。李世欢的位置在中后段,不起眼,但他能感觉到,有几道目光时不时地扫过他。
议题一开始确实是冬防:各戍堡需加派巡逻,储备柴薪,整修工事。段长语气平稳,布置着例行公事。
约莫半个时辰后,段长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话锋忽然一转:
“今岁各地年景不佳,朝廷度支艰难。日前接到尚书省行文,为充实国力,应对四方,自明年起,各边镇日常粮饷、被服、军械拨付,依例削减两成。”
话音落地,厅里一片死寂。
虽然早有风声,但由段长亲口在正式场合宣布,意义完全不同。这不是谣言,而是即将落下的、冰冷的现实。
一个年纪较大、戍堡位置偏远的戍主忍不住开口:“将军,削减两成……弟兄们本就吃不饱穿不暖,这冬天可怎么过?柔然人要是来了,饿着肚子怎么守边?”
段长放下茶碗,脸上没什么表情:“此乃朝廷诏命,非本镇所能更改。各戍当体谅朝廷艰难,自行筹措,共渡时艰。”
“自行筹措?”另一个戍主声音发苦,“咱们那地方,石头里都榨不出油来,拿什么筹措?”
元略这时候慢悠悠地开口了:“王戍主此言差矣。朝廷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今朝廷有难处,正是我等报效之时。况且,”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尤其在李世欢脸上多停了一瞬,“我听说有些戍堡,营田搞得有声有色,秋收颇为丰足。可见事在人为嘛。”
这话意有所指,几个戍主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李世欢。
李世欢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没听见。
段长看了元略一眼,淡淡道:“元副将说得是,事在人为。但各戍情况不同,亦不能一概而论。削减之事,已成定局。今日召诸位来,一是告知,二是商议如何应对。各戍需紧缩用度,清点仓储,确保军心稳定,边境无虞。”
接下来便是具体的分摊和诉苦。哪个戍堡还欠着去岁的饷,哪个戍堡的围墙需要大修却没物料,哪个戍堡的兵械十之**不堪用……吵吵嚷嚷,像一锅煮沸的粥。
李世欢始终沉默,只在段长点名时间或应一声,表示在听。
议事一直拖到午后。最终也没议出什么实质结果,段长只是重申“自行克服”“稳定为先”,便宣布散议。
戍主们面色凝重地陆续离开。李世欢走在最后,刚要跨出门槛,身后传来孙腾的声音:
“李戍主留步。”
李世欢转身。厅里只剩段长、元略和孙腾三人。
“将军,孙监营。”李世欢行礼。
段长揉了揉眉心,显得有些疲惫:“世欢,坐。”
李世欢在下首坐下。
“今日之事,你也听到了。”段长看着他,“青石洼……可有难处?”
这话问得很有技巧。若说没有,显得不实,也可能让段长觉得你藏私;若说难处太大,又显得无能。
李世欢斟酌道:“回将军,青石洼今岁营田侥幸超产,库存比往年稍裕。但人口亦增,开销更大。削减两成,确会吃紧,但末将必当竭力维持,不负将军重托。”
段长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赞许:“你一向踏实。不过,”他话锋一转,“青石洼营田有成,已是众所周知。树大招风,难免惹人眼红。今日元副将的话,你也听到了。”
“末将明白。”李世欢低头,“青石洼所产,皆为镇守边关之用。末将绝不敢有私心。”
“本将军信你。”段长道,“但众口铄金。如今粮饷削减,各戍难免艰难。你是明白人,该知道如何做,才能少些是非。”
这是暗示,也是提醒。李世欢心领神会:“末将回去后,会清点余粮,若有所余,愿酌情调剂,助同僚共渡难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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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马奴的帝王路请大家收藏:()马奴的帝王路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段长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你有此心,甚好。不过也不必太过,量力而行即可。首要还是稳住青石洼,那里如今是怀朔北面的门户,不能乱。”
“末将遵命。”
从镇将府出来,天色已近黄昏。怀朔镇的街道上行人稀疏,显得格外冷清。几家粮店前围着些军户家眷,似乎在争执价格,伙计不耐烦地挥着手。
“又涨了……这还让不让人活了……”隐约的抱怨飘进耳朵。
李世欢没有停留,径直出城。
回青石洼的路上,司马达终于忍不住开口:“将军,段将军最后那话,是让咱们出粮贴补其他戍堡?”
“嗯。”李世欢策马缓行,“既是保全我们,也是替他分忧。各戍若真乱起来,他这镇将也难做。”
“可咱们的粮食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司马达计算着,“按削减两成算,咱们明年账面应得粮饷便少了两百多石。若再贴补出去一些……”
“所以要算清楚。”李世欢打断他,“回去立刻盘库。明面上的账,要做足削减后的艰难样子。暗地里的余量,要捏在咱们自己手里。贴补可以,但怎么补,补多少,补给谁,得我们说了算。”
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光:“雪中送炭,也要看那炭是送给谁,能不能换来些别的东西。”
回到青石洼时已是深夜。营地寂静,只有巡逻队的脚步声和风声。
李世欢没有休息,立刻召集核心议事。
土屋里,油灯照亮几张凝重的脸。听完镇将府的决议,侯二第一个炸了:“削减两成?他娘的!朝廷那些官老爷少吃一顿宴席,就够咱们吃一年!凭什么扣咱们卖命的钱粮!”
周平按住他,沉声道:“嚷嚷没用。将军,这事定了?”
“定了。”李世欢点头,“明年开春,拨付就会减少。”
司马达已经摊开账册和算筹,开始计算:“按册籍,咱们青石洼在编军户、营田户及家眷,现有四千一百余口。其中需全额供养的战兵、辅兵及必要工匠约八百人,其余营田户需部分补贴。以往年全额拨付计,尚可维持,略有盈余。削减两成后,账面缺口在一百五十石至两百石之间。这还没算可能增加的流民,以及……段将军暗示的‘调剂’所需。”
“缺口怎么补?”周平问。
“三个法子。”司马达竖起手指,“其一,进一步节流。削减非战兵口粮,降低伙食标准。但此法伤及根本,易生怨气。”
“不行。”李世欢直接否决,“让人饿着肚子守边,迟早生变。”
“其二,”司马达继续道,“扩大营田。但适合垦殖的地块已不多,且需来年才有收成,远水难解近渴。”
“其三呢?”侯二急问。
司马达看了李世欢一眼:“非常之法。”
李世欢明白他的意思:“劫掠?目标是柔然部落,还是……?”
“柔然部落风险太大,易引报复。”司马达压低声音,“近来有溃兵流言,西边黑虎山一带,新聚起一伙马匪,约五六十人,专门劫掠往来商队和小型部落,积攒了不少物资。他们行动诡秘,居无定所,但每逢朔望,会到黑虎山北麓的一处山谷落脚休整,补充给养。”
“你的意思是……”周平眼神一凛。
“他们抢的,多半是不义之财。我们若能剿灭,既可补充物资,又能肃清边境,是一举两得。”司马达道,“只是,需速战速决,不能走漏风声。而且,必须确保无人能将此事与青石洼联系起来。”
侯二听得摩拳擦掌:“这个好!老子早就手痒了!将军,让俺带人去,保证干得干净利落!”
李世欢没有立刻表态,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黑虎山……离黄沙戍多远?”他忽然问。
周平想了想:“约六十里。不在刘能的日常巡防范围内,但若动静太大,可能会惊动。”
“马匪的消息,可靠吗?”
“是我手下一个‘夜不收’从沃野镇方向的流民那里听来的,那流民曾被劫掠过。我让他又去探了一次,月初时,确实在山谷发现了近期有人畜活动的痕迹,规模不小。”周平回答。
李世欢沉吟片刻,做了决定。
“周平,你再派两个最机灵的,把黑虎山北麓那个山谷的地形、进出道路、可能的哨位摸清楚,绘制详图。要快,但务必隐蔽。”
“侯二,从你手下挑三十个绝对可靠、见过血、嘴严的,做好出动准备。但不能在营内集中,分批以‘外出伐木’‘勘探水源’的名义散出去待命。”
“司马达,计算一下,如果要做,我们需要多少驮马,需要携带多少口粮,行动时间窗口有多长。另外,想想缴获的物资怎么运回,怎么藏匿,怎么入账。”
三人肃然领命。
“此事,”李世欢目光扫过他们,“只有这屋里的人知道。对下只说可能有剿匪任务,目标是寻常马匪,不得提及黑虎山具体信息。行动时,所有人蒙面,不得使用任何可能暴露身份的装备、武艺套路。万一失手被俘……”他顿了顿,声音冰冷,“知道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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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吧。”李世欢挥挥手。
侯二和周平匆匆离去安排。司马达留下,继续核算账目。
屋里安静下来,只有算筹碰撞的轻微声响和油灯的噼啪声。
许久,司马达抬起头,轻声道:“将军,此法虽能应急,但非长久之计。朝廷削减粮饷,是根本性的困局。这次能抢马匪,下次呢?下下次呢?”
李世欢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浓重的夜色。雪似乎快要下来了,空气干燥而寒冷。
“我知道。”他声音有些飘忽,“所以,苏双那样的眼睛,周平那样的耳朵,才格外重要。我们要看清,这削减粮饷的背后,到底是什么。是朝廷真的山穷水尽了,还是有人中饱私囊?是只此一年,还是年年如此?”
他转过身,脸上映着跳动的灯火:“司马达,你说,如果一棵大树,不给最外围的枝叶输送养分,反而还要不断剪削它们,那这些枝叶会怎样?”
司马达思索着:“会枯死,或者……脱离大树,自寻生路。”
“是啊。”李世欢走回案前,拿起那卷《孙子兵法》,“‘置之死地而后生’。朝廷这是把边镇往死地里逼。逼到绝处,总会有人想找活路。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让自己比别人更早看到活路在哪里,并且……有力气走过去。”
他展开帛书,目光落在某一处:“‘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我们现在的‘敌’,不是柔然,也不是马匪,而是这即将到来的寒冬,和寒冬背后,那个越来越靠不住的朝廷。”
“先为不可胜……”司马达喃喃重复。
“对。”李世欢合上帛书,“青石洼不能乱,不能垮。这是根本。然后,积蓄力量,等待变化。苏双说的风,已经起于青萍之末了。我们要做的,就是在这场大风彻底刮起来之前,把自己的根扎牢,把眼睛擦亮。”
司马达深深吸了口气,感到肩上的担子无比沉重,但也隐隐有一种参与历史的悸动。
“属下明白了。”
“账目尽快厘清。”李世欢道,“削减粮饷的正式公文下来后,营内难免会有恐慌。到时候,你我,侯二,周平,要分头去安抚。话可以说得重些——朝廷虽减饷,但青石洼有地,有粮,只要肯干,就饿不死。但更重要的是,要让所有人觉得,跟着我李世欢,在这乱世里,有条活路,有条盼头。”
“是!”
司马达收拾好东西,退了出去。
李世欢独自留在屋里,吹熄了油灯。
黑暗中,他静静地坐着。
削减粮饷,像一根冰冷的楔子,打进了原本就脆弱不堪的边镇体系。裂缝已经出现,只会越来越大。
青石洼像怒海中的一叶小舟,他必须握紧舵,看清方向,在风浪彻底吞噬一切之前,找到那片或许存在的、新的陆地。
窗外,终于飘起了今冬的第一场细雪。雪花无声无息,落在营地的土墙上,马厩的草棚上,很快便覆上了一层薄薄的、冰冷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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