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然望着窗外流动的灯河,耳边孙奉的话音还在嗡嗡作响:“程先生被沈首辅亲自下令放出,百姓自发聚集相迎,说是要送他回补遗讲的学馆。”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沿,冰凉的木棱刺得掌心发疼,指尖传来细微的裂纹刮擦感,像是触到了旧年风雨刻下的伤痕。
远处人声如潮,灯笼连成一条蜿蜒火龙,映在她瞳孔深处跳动;冷风从窗缝钻入,带着街市松明火把燃烧时特有的焦香与人群呼出的白气混杂的气息。
程知微被囚是因替她顶下私印《劝学篇》的罪名,按律当杖责三十,可沈砚之却压了他整整七日,如今突然释放,分明是引蛇出洞。
而百姓……她闭了闭眼,前日里柳明漪刚传回消息,说城南织坊的绣娘们把《弟子规》绣在帕子上,东市的货郎用算盘珠子摆《论语》章句,民间的火早就在暗涌,不过借了程知微出狱的由头,烧到明面上来了。
耳畔仿佛响起布针穿线的“簌簌”声、孩童背书的清脆童音,还有夜读课上传来的沙盘写字时细沙摩擦的轻响——那不是寂静,是千万颗心在低语。
“去请柳娘子来。”她转身对孙奉道,声音平稳得像是深潭,“再让门房备马,我去程先生住的巷口。”孙奉刚要应,她又补了一句:“慢着。”指尖轻点案上未封的信笺,纸面粗糙的纹理硌着指腹,“先传我的手令给各州联络人——三日内,所有夜读课停,绣谱收进樟木箱,沙盘上的字全用土埋了。”孙奉瞳孔微缩:“大人,这是要……”“火太亮的时候,得有人先蹲下去吹。”她走到院中老槐树下,仰头望着枝桠间漏下的星光,夜风拂过额前碎发,带来树叶摩挲的沙沙声,像极了当年破庙里孩子们翻动残卷的声音。
“沈阁老要的是‘聚众结党’的罪证,咱们偏不给他凑这个数。等这股热乎劲散了,他再想抓把柄,就只能捞着一把凉灰。”
柳明漪来得极快,青布裙角还沾着夜露,湿冷的气息扑面而来,袖口微颤时带起一丝艾草熏香的味道。
那是她们约定的密语:平安抵达。
林昭然将写好的密令递给她,见她指尖微颤,便轻声道:“阿姐,你总说绣绷要收放得当,线太紧会断,太松会乱。如今这局面,正是要松一松线头的时候。”柳明漪忽然攥住她的手腕,掌心滚烫,脉搏透过皮肤传来急促的跳动:“昭然,我怕他们……怕百姓寒了心。”“寒不了。”林昭然反握住她的手,触感温热而坚定,“真正的火在人心,不是在灯里。等他们发现灯灭了,火还在肚子里烧,才是烧得最旺的时候。”柳明漪望着她眼中的光,忽然笑了:“我信你。”转身时裙角一扬,像只夜鸟扑进夜色里,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唯有远处更鼓一声声敲进人心。
沈砚之在值房里坐了整夜。
火熄之后,沈砚之独坐至天明。
窗外灯河渐冷,唯余几点残光漂浮如萤。
拂晓时分,他召来工部主事,只淡淡一句:“国子监外墙年久失修,宜速修葺。”官员领命退下,无人察觉,阁老袖中半焦的“昭然”残片,正静静躺在砚台旁,边缘蜷曲如枯叶。
案头烛火燃到第三支时,他终于翻开那本绣谱——是从柳明漪绣坊抄来的,原本以为是普通花样,却被幕僚用密文破译法解出八个字:“林昭,昭然若揭”。
墨迹在烛下泛着冷光,像道劈在他心口的雷。
纸页翻动发出轻微“哗啦”声,如同命运掀开一角。
窗外的灯河还在流动,他推开窗,听见细碎的交谈声飘上来:“程先生是替林大人顶罪的”“林大人的补遗讲,咱们家小子也能认字了”“要是林大人是……”后面的话被风声撕碎,他却已听得明白。
夜风吹进衣领,带着百姓呼吸间的热望,竟比炉火更灼人。
“大人,要传京兆尹来?”幕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沈砚之没有回头,望着灯河尽头那点最亮的光——是林昭然的学馆方向。
他想起昨日在刑部卷宗里看到的,林昭然幼时替父抄书的手札,字迹清瘦如竹;想起她在朝会上反驳自己“有教无类”时,眼中的火比烛芯还旺。
“若一人之真身暴露,而万人之志不息,此局,可破否?”他轻声问,声音像落在宣纸上的墨点,慢慢晕开。
幕僚张了张嘴,却见他已将绣谱投入炭盆,火星噼啪,烧穿了“昭然”二字。
“不是她藏得太好……”他望着跳动的火苗,“是这天下,早就在等一个她。”
次日朝会,林昭然站在班末,朝靴碾过青石缝里一茎枯草,寒气顺着胫骨攀上来,像冬夜抄书时冻僵的笔锋。
今日早朝的风比往常吹得更急些,卷着裴怀礼的声音撞进她耳中:“臣请将‘乡学考成制’纳入《吏部铨选则例》,另设‘寒门教谕’专岗,由民学推选优秀塾师入仕。”
这些念头在她心头盘旋三昼夜未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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