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然望着程知微手中的陶片,晨光穿透窗棂在他衣摆投下斑驳影,倒像是谁把碎了的星子缝进粗布纹路里。
少年杂役掀帘通禀:“程先生来了,在院外候着。”
林昭然指尖一顿,望向案头那把磨亮的陶勺——七年前他敲过三下,如今还摆在那儿。
“请进来。”
程知微走进院门时,她才发现他鞋尖沾着新泥,是从村口那条刚翻整过的田埂上来的。
泥土的气息随风卷入,湿润而微腥,像是春耕后大地吐纳的第一口气。
他的脚步轻,踩在青石板上几乎没有声音,唯有腰间一枚旧陶坠子偶尔相碰,发出细微的“叮”一声,像从很远的学堂檐角传来的铃音。
昭然,程知微将陶片轻轻搁在她案头,陶面还带着户外的凉意,指尖触及时竟激起一层细小的战栗,仿佛握住了清晨露水未曦的石阶。
他说话时眼尾微弯,像极了当年在私学讲《孟子》时,讲到民为贵那章的神情,“方才在村口遇见阿巧嫁过去头年。”阳光斜斜切进来,照得陶片边缘泛出一圈温润的釉光,映得案上米粒微微发亮,“她说祖上说,这土记得光。”他从怀里摸出一粒沾着米屑的饭粒,放在陶片上——那光穿过米粒,竟投出个淡金色的“问”字,纤毫毕现,如同用最细的金丝绣在尘埃之上。
林昭然指尖拂过陶片边缘未磨尽的砂砾,粗糙的触感唤醒记忆:十年前她在破庙用陶片当镇纸,压着被风掀飞的《劝学》抄本,那时陶片硌得手背生疼,寒夜里连呼吸都凝成白雾;如今这同一块陶却像握着一块温玉,暖意自掌心缓缓渗入血脉。
阿巧家小娃要吹走饭粒,被她拦住——‘留着,吃了才会长记性’。
林昭然喉间发紧,耳畔忽然响起遥远的回声:孩子们用冻僵的手指捏着陶片,在石板上写字,笔画磕绊却坚定,咯嗒、咯嗒,像是雪夜里不肯熄灭的更鼓。
窗外风掠过屋檐,吹动檐下挂着的一串残陶环,清脆碰撞声如碎玉落盘,与记忆里的节奏隐隐相合——三短一长,是“学而时习之”;两长一短,是“有朋自远方来”。
院外忽然传来马蹄声,铁蹄叩击石道,溅起几点火星般的声响。
柳明漪的信差翻身下马,腰间银线在风里晃出细碎的响,像冰棱相互拍打。
他递来个油纸包,拆开是半块发黑的陶片,边缘还沾着湿泥,指尖一抹,便留下一道深褐色的印痕,气味微酸,似腐叶混着陈年井泥。
“娘子蹲在旁边看,说土底下的旧砖都是朝上的,像仰面等光呢。”
林昭然将陶片贴在掌心,那凉意顺着皮肤爬升,竟让她想起南荒旧址的雨夜——沈砚之的私田曾埋着撕碎的《问录》,如今旧砖仰面,陶片嵌缝,连摔碎的陶罐都要争着照一会儿光。
原来被压在土里的,从来不是光,是等光的人。
少年杂役端着药盏进来,声音突然轻了:“孙老夫人捎信说,公公这两日总摸陶勺。”他指了指案头那把磨得发亮的陶勺,釉色已褪,内壁却被岁月摩挲出柔润的弧光,盛水时水面微颤,竟能映出半张人脸,模糊却温柔,像谁在水里轻轻笑。
林昭然伸手抚过陶勺内壁,指尖滑过曾经刻下的“问”字所在——如今早已磨平,可那一道凹痕仍在,如同藏在骨中的信念,看不见,却支撑着整个身体不倒。
裴先生也捎了东西。
程知微从袖中取出一块灰陶粉团,掰开时簌簌落下细尘,带着山岩焙烧后的焦香。
里面裹着一片旧纸,墨迹晕开,却还能认出“有教无类”四个字。
那纸角蜷曲,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千百遍,指腹的温度早已渗进纤维。
“孩子们管这叫‘光的手印’。”
她捏着那片残页,听见自己心跳与远处溪流同频——水声潺潺,穿过石隙,撞上陶片,叮咚作响,仿佛天地之间正有一支看不见的笔,以水为墨,以石为纸,写下永不消逝的“问”。
程知微忽然起身,目光穿过院门望向远处:“我今早去了海崖。”他声音放得很轻,像怕惊飞檐下的雀儿,“潮退时沙上自己长出‘问’字,可下一波潮水漫上来,又给抹平了。”他转身时,衣摆带起一阵风,吹得案头陶片上的米粒轻轻滚了滚,发出几乎不可闻的“嗒”一声,像某个暗号终于被回应。
有个小娃用破罐舀了最后一勺溪水,倒进海里。
“我问他‘光走了吗’,他说‘它一直在这’。”
林昭然望着程知微发亮的眼,鼻尖忽然嗅到一丝烟火气——那是山脚下飘来的炊烟味,混合着新和的泥浆与柴草燃烧的气息,温暖而踏实。
风里隐约传来陶片碰撞的轻响,像谁在偷偷敲着什么暗号。
她凝视着包袱上的红穗子——那是当年私学开馆时,第一个孩子送她的礼物。
“去看看吧。”她站起身,将案头的陶片收进青布包袱,红穗子在风里晃了晃,“灶要砌好了,火该燃起来了。”
程知微笑着点头,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指尖拂过她耳侧,带来一阵微痒的暖意。
两人并肩走出院门时,林昭然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响动——是那粒沾着“问”影的饭粒,正顺着陶片边缘,轻轻滚进了泥土里。
与此同时,远处传来孩童的笑声,清亮得像溪水流过陶片,叮咚作响,仿佛整座山都在回应一个字:**问**。
土不说话,可土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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