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江夏王府偌大的宅邸沉寂下来,唯有巡夜家仆更梆的单调回响,偶尔划破寂静。李兰心的绣楼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与凄清。
她屏退了所有侍女,将自己独自锁在闺房之中。白日里在父亲书房中的强自镇定已然崩塌,此刻,巨大的恐惧、委屈、不甘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击着她年轻的心防。她扑在锦被上,泪水终于肆无忌惮地奔涌而出,浸湿了绣着并蒂莲的枕面。那是对未知远方的恐惧,是对故土亲人刻骨的不舍,是对自己刚刚展开、却仿佛瞬间被掐灭的未来的绝望哀悼。
哭了不知多久,直到眼泪似乎流干,只剩下喉咙的干涩和胸腔的空洞感。她坐起身,茫然地环顾着这间自己从小长大的闺房。熟悉的紫檀木梳妆台,上面摆着她喜爱的螺钿首饰盒;墙边立着那张伴随她多年的古琴“焦尾”;书架上整齐码放着诗书典籍,许多书页上还有她细细批注的痕迹;绣架上那幅未完成的《秋菊图》,秋菊傲霜之姿犹在,而她自己,却可能要面对比风霜严酷百倍的命运。
她走到琴前,指尖颤抖地拂过琴弦,却无力奏响任何一个音符。这琴音,将来在逻些的雪山脚下,可还能找到知音?她又拿起一本翻得有些旧了的《诗经》,打开便是《采薇》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以往读来,只觉得文字优美,意境苍凉,此刻却字字如锤,敲打在心尖上。她是否也将成为那“雨雪霏霏”中艰难独行的征人?
目光无意间扫过书架更高处那些厚重的史册——《史记》、《汉书》、《后汉书》。以往,她读这些书,多是关注兴衰治乱、帝王将相,对那些记载在角落里的和亲女子,往往一掠而过,至多发出一声淡淡的叹息。然而今夜,那些曾经模糊的名字和身影,却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来:远嫁乌孙的细君公主,她在异域所作的悲愁歌谣:“吾家嫁我今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还有解忧公主,她在乌孙生活了半个世纪,历经坎坷,却顽强地生存下来,其子孙甚至一度影响西域格局……
这些女子,她们当年接到王命时,是否也如自己这般惊恐绝望?她们在漫长的异国岁月里,是如何熬过那无尽的乡愁和孤寂?她们是否也曾怨怼过命运的不公?李兰心仿佛能穿越时空,感受到那份相似的痛苦与挣扎。
但史书也隐约记载,细君公主虽悲愁,却也将中原文化带去了乌孙;解忧公主更是在复杂的政治环境中竭力维护汉朝与乌孙的关系。她们的个体悲剧背后,似乎也牵连着更大的图景——国家的安宁,边疆的暂息。
父亲的话语再次回响在耳边:“……将华夏文明之种子,播撒于雪域高原……” 这不再是空洞的大道理,而是与史书上那些模糊的身影联系了起来。如果……如果她的远嫁,不仅仅是一场政治交换,如果她也能像解忧公主那样,在完成使命的同时,真正为那片土地带去一些改变,让战争的阴云消散,让文明的清流浸润……
一种前所未有的思绪,如同暗夜中的微光,开始在她心中萌动。她想起自幼诵读的圣贤书,讲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讲求“达则兼济天下”。她虽为女子,难道就只能困于闺阁,将一生的意义寄托于嫁一户好人家、相夫教子吗?如今,一个“兼济天下”的机会,以一种极其残酷而又无比宏大的方式摆在了她的面前。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冷的夜风瞬间涌入,让她打了个寒颤,却也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许多。仰望夜空,星河璀璨,亘古不变。与这浩瀚的宇宙、悠久的历史相比,个人的悲欢离合似乎显得如此渺小。但如果这渺小的个体,能够与一个民族、一个时代的命运相连,那么这份牺牲,是否也就拥有了超越个体生命的价值?
内心的挣扎并未平息,恐惧依然存在,但对意义的探寻,如同一株顽强的新苗,开始在痛苦的废墟上悄然生长。她不再仅仅是那个恐惧远嫁的少女李兰心,她开始思考“文成公主”(如果她被册封)这个身份所承载的重量。这一夜,深闺之内,青史为鉴,一位少女的芳心,正在经历着前所未有的煎熬与蜕变。黎明将至,她的抉择,也将随之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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