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仪训导之余,她们这些新晋采女亦需学习些宫中雅艺,一则陶冶性情,二则他日或可娱奉圣驾。这日,便是一位年老宫娥教授宫廷插花之道。
案几上摆放着各式花材与器皿。老宫娥絮絮讲解着宫中插花的讲究:如何依时节选花,如何体现尊卑次序,如何营造“含蓄中见尊贵”的意境,条条框框,繁琐至极。
大部分采女都听得昏昏欲睡,或小心翼翼依样画葫芦,生怕行差踏错。唯有一位名唤韦珪的采女,出身京兆韦氏,乃真正的名门闺秀,对此道似乎颇有心得,动作优雅,神情间带着几分天然的优越与从容,很快便插好了一盆符合规制、挑不出错处的作品,引来老宫娥的微微颔首和周围几个依附她的采女低声赞叹。
韦珪嘴角微扬,显然颇为自得。
武媚在一旁静静听着,看着。她自幼博览群书,于美学一道自有见解,更兼性情中本有不受拘束的一面,只觉这宫廷插法虽精致,却过于刻板,失了花草本身的生机与天趣。她想起在利州时,于山野间见到的那些恣意生长的野花,反而更具动人的力量。
轮到她动手时,她下意识地融入了些许自己的想法。在遵循基本规制的前提下,她所选的花枝形态更为自然灵动,搭配也略大胆了些,在庄重之余,隐隐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野趣与风骨。
老宫娥看到她的作品,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并未立刻评价。
休息间隙,几位采女围在一起低声品评方才的作品。自然多以韦珪为尊。
一位采女讨好道:“韦姐姐插的花,真是端庄典雅,一看便是大家风范,最合宫中的气度。”
韦珪微微一笑,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武媚那盆花,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剔:“武才人这盆……倒是别致。只是这山野之气,似乎与宫闱的庄重略有不协了。我等入宫侍奉,首要便是谨守规矩,这心思……还是莫要太过跳脱为好。”她这话看似提点,实则暗指武媚不懂规矩,心思不正。
武媚正用棉帕擦拭手指,闻言动作微顿。她本不欲争辩,但韦珪那隐含贬低与教训的语气,以及那种天然的优越感,让她心中那根傲骨微微被触动。她抬起眼,语气平静却清晰地说道:
“韦姐姐说的是。宫中规矩自然要紧。只是妹妹以为,花草亦有灵性,规矩是框,灵性是魂。若只为合乎规矩而失了本真生机,岂非如同……”她顿了顿,本想说“如同傀儡”,但觉不妥,临时改口,“……如同失了魂韵一般?想来陛下富有四海,见惯了珍奇,或许也更喜见些不同以往的、鲜活的气象吧。”
她此言一出,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几个采女面面相觑,不敢接话。韦珪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骤然冷了下来。
武媚这话,听起来是在讨论插花,实则绵里藏针!不仅委婉反驳了韦珪的批评,暗示她的作品虽合规却死板,更隐隐抬出了“陛下可能更喜鲜活”来压人一头!这简直是在公然挑战韦珪的权威和审美,甚至暗讽她不懂揣摩圣意!
一个出身并非顶尖门阀、来自蜀地、据闻父亲还是靠军功起家的女子,竟敢如此顶撞她京兆韦氏的嫡女?
“武才人真是……好辩才。”韦珪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脸上最后一丝笑意也消失了,只剩下冰冷的审视,“看来利州水土果然养人,才女之名不虚。只望这份‘灵性’与‘辩才’,他日面圣时,也能恰到好处才好,莫要……过犹不及。”
她将“过犹不及”四个字咬得极重,说罢,冷哼一声,转身便走,裙摆划出一个凌厉的弧度。
其余采女见状,也纷纷噤声散开,离武媚远了些,看向她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忌惮、审视,甚至幸灾乐祸。
武媚站在原地,看着韦珪离去的背影,心下微微一沉。她知道自己方才冲动之下,言语确实尖锐了些,无意中彻底得罪了这位出身高贵、心高气傲的韦珪。
在这深宫之中,针尖大的事都能掀起波澜,她这无心之言,怕是已种下了祸根。那看似平静的宫苑之下,嫉妒与算计的暗流,已因她这不经意流露的锋芒,而悄然向她涌来。
她轻轻吸了口气,感受到四周无形中筑起的冷墙,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体会到,在这地方,一言一行,皆可成剑,伤人,亦能伤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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