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大雪初歇,天色却依旧阴沉得如同黄昏。两仪殿内,巨大的蟠龙金柱在稀薄的天光映照下,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更添几分肃杀。百官依品秩肃立,宽大的朝服似乎也抵御不住那自殿外渗透进来的、无孔不入的寒意,许多人低垂着眼,盯着脚下光可鉴人的金砖,仿佛那上面刻着保命的符咒。
李治高坐于御座之上,冕旒垂落,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以及置于龙椅扶手上、因用力而指节泛白的双手。他未曾像往日那般扫视群臣,目光空洞地落在丹陛之前那片空地上,仿佛在审视着昨夜那场尚未散去的噩梦。
内侍省官员依例唱喏,处理了几件无关痛痒的寻常政务,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异常单薄。每一次唱喏声落,带来的不是新的奏对,而是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寂静。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沉重如铅的压力,压得人喘不过气。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封不知来源的密信,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斩落。
终于,在一段长得令人难熬的沉默之后,李治缓缓抬起了手。一旁的心腹老内侍会意,上前一步,用那特有的、带着一丝颤音的尖细嗓音,将昨夜那封密信的内容,删去具体细节,只保留了“驸马都尉房遗爱、高阳公主、驸马都尉薛万彻密谋不轨”的核心指控,公之于众。
“……此等大逆,动摇国本,朕心……震悼!”
老内侍的声音并不大,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瞬间在百官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尽管早有预感,但当这骇人听闻的指控被正式摆在朝堂之上时,依旧引发了难以抑制的骚动。低沉的惊呼、倒吸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许多人脸色骤变,下意识地看向身边同僚,又迅速移开目光,生怕被那无形的厄运沾染。
房玄龄之子!两位帝女驸马!牵扯的皆是皇室至亲、顶级勋贵!这已不仅仅是谋逆,更是皇室内部的撕裂,是足以将整个朝堂卷入腥风血雨的惊天漩涡!
谁敢置喙?谁能置喙?
一片死寂般的惶恐中,文官班首,那道一直如同山岳般沉稳的身影,动了。
太尉、同中书门下三品、赵国公长孙无忌,手持玉笏,步履沉稳地出列,来到丹陛之下。他并未像往常那般先行礼,而是直接抬起眼,目光如两道实质的冷电,扫过鸦雀无声的百官,最终定格在御座之上那模糊的面容。
他面容肃穆,眉头紧锁,仿佛承载着整个帝国的忧患,声音洪钟般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痛与决绝:
“陛下!”他声震殿宇,“老臣闻此逆谋,如五雷轰顶,痛彻心扉!房遗爱、薛万彻,身受国恩,尚主为婿,荣宠已极,不想竟包藏祸心,行此禽兽不如之事!高阳公主……唉,老臣实不愿置评天家骨肉,然其若参与其中,更是罪加一等,令人发指!”
他话语一顿,语气陡然变得无比锐利,如同出鞘的寒刃:
“此案,非比寻常!牵涉天潢贵胄,动摇社稷根基,若不能彻查到底,严惩元凶,何以正朝纲?何以安天下?何以告慰先帝在天之灵?!”他猛地提高音量,几乎是厉声喝问,目光灼灼,逼视着御座,“老臣受先帝遗诏,辅佐陛下,匡扶社稷,值此危难之际,岂能坐视?!臣,长孙无忌,恳请陛下,将此案交由老臣,亲自主审!必当秉公执法,查个水落石出,将所有逆党,一网打尽,以儆效尤!若有疏漏,老臣甘愿领罪!”
他一番话语,慷慨激昂,占据着道德与法理的绝对制高点,更挟带着顾命大臣的无上权威与关陇领袖的庞大势力,如同泰山压顶,轰然砸向整个朝堂!
殿内静得可怕,连呼吸声都几乎消失了。
褚遂良、韩瑗等关陇核心官员,立刻出列,齐声附和:“臣等附议!请太尉主审此案!”
其余官员,无论是心中如何思量,在此等声势之下,皆噤若寒蝉,无人敢发出一丝异响。支持皇帝的少数人,更是面色惨白,深知此刻任何反对,都无异于以卵击石,甚至会立刻被卷入那可怕的漩涡之中。
李治端坐于龙椅之上,冕旒的玉珠遮挡了他眼中翻腾的痛苦与挣扎。他能感受到下方那黑压压的、近乎一致的沉默所带来的压力,更能感受到舅舅那番话语中不容置疑的掌控力。他孤立无援,如同狂涛中的一叶扁舟。
沉默了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
他终于艰难地开口,声音透过冕旒传出,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干涩与疲惫,更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
“……准奏。此案,便由太尉……全权主理。一应人犯……严加审讯,务必……查清真相。”
“臣,领旨!”长孙无忌深深一揖,声音铿锵有力,眼底深处,一丝冷冽的光芒一闪而逝。
朝会在一片压抑到极致的死寂中散去。百官如同逃离修罗场般,匆匆退出含元殿,无人交谈,无人回顾。只有长孙无忌站在原地,目送着御驾离去,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冰冷的弧度。
朝堂失声,太尉独鸣。
一场以忠诚为名、以律法为刃的血雨腥风,自此,正式拉开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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