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仪殿的书房,门窗紧闭,将外界的一切喧嚣与窥探都隔绝在外。银丝炭火在巨大的鎏金兽首炉中无声燃烧,释放出灼人的热浪,却丝毫驱不散李治周身散发出的那股源自心底的寒意。他独自一人,瘫坐在御案之后的龙椅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那卷明黄色的罪诏副本,此刻正静静躺在他的面前,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烧红的铁钎,烙在他的眼底,烫在他的心头。
“结党营私……窥探禁中……图谋不轨……欲行废立……”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几个字,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一股混杂着震怒、屈辱和被至亲背叛的剧痛,如同岩浆般在他体内奔突冲撞,几乎要冲破喉咙,化作一声撕裂般的咆哮。
高阳! 他脑海中浮现出那个自幼娇纵任性、明媚张扬的皇妹身影。父皇在时,她是何等受宠,连自己这个太子有时都要避其锋芒。父皇驾崩,自己登基,她眼中的不甘与怨怼,他不是没有察觉,只念在兄妹之情,一再宽容。却不想,这宽容竟喂大了她的野心,养虎为患,酿成今日这滔天大祸!还有房遗爱,那个靠着父荫尚主的纨绔!薛万彻,那个有勇无谋的莽夫!他们怎么敢?!怎么敢生出这等将他取而代之的狂妄念头?!
一股暴戾的杀意瞬间涌上头顶,他猛地抬手,想要将眼前一切扫落在地,将那卷该死的诏书撕得粉碎!
然而,手悬在半空,却终究无力地落下。
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这份罪诏,早已不是简单的案情陈述。它是舅舅长孙无忌递过来的一把刀,一把已经沾满了血、并且注定要沾染更多鲜血的刀。诏书中那“余党甚众,仍在穷究”、“一体同罪”的字眼,像是一条冰冷的锁链,不仅捆缚着那些被罗织入罪的“逆党”,更隐隐缠绕上了他这个九五之尊的手脚。
他仿佛能看到,在那大理寺和刑部的阴森牢狱中,刑具正在如何残酷地落在那些或确有牵连、或无辜被攀扯的官员身上;他能听到,那些凄厉的惨嚎和被迫画押的屈辱;他更能感受到,此刻的长安城,正如何在舅舅那无形的巨手操控下,瑟瑟发抖,噤若寒蝉。
朕是皇帝!是天子! 一个声音在他心中呐喊。可另一个更冰冷的声音随即响起:没有长孙无忌的首肯,这道诏书甚至无法如此顺畅地颁行天下。没有他那遍布朝野的党羽,这所谓的“穷治”根本无法进行。
一种深沉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拥有这万里江山,拥有至高无上的皇权,可在此刻,他却觉得自己像一个被困在龙椅上的傀儡,眼睁睁看着朝堂被血洗,看着人心被恐惧冻结,却无能为力。他甚至不能流露出丝毫对舅舅做法的不满,因为那“谋逆”的指控,站在了礼法和孝道(为先帝清理不肖子孙)的绝对高地上,他若反对,便是昏聩,便是包庇逆党!
他颤抖着手,下意识地探入怀中,紧紧攥住了那枚始终贴身携带的墨玉。玉石温润的质感传来,带着一丝恒久的微凉,让他躁动狂怒的心绪稍稍平复。
“守持本心,明辨迷雾……”
东方墨低沉而充满力量的话语,再次在耳边回响,如同穿过重重迷雾传来的一缕微光。
我的本心是什么? 他问自己。是做一个乾纲独断、不受任何掣肘的帝王?还是做一个……能保全骨肉、维系朝局平衡的君主?
对高阳,他恨其不争,怒其狂悖,但那一丝血脉相连的悸动,以及皇室尊严被如此践踏的悲凉,依旧刺痛着他。对那些被牵连的官员,其中不乏能臣干吏,甚至可能有无辜者,他们的命运又将如何?
可若此刻心软,朝纲何存?天子威严何在?舅舅……舅舅他……
思绪如同乱麻,将他越缠越紧。他感到头痛欲裂,眼前阵阵发黑。那炭火带来的暖意,此刻只让他觉得闷热难当,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无法挣脱的熔炉之中。
最终,他颓然向后靠去,整个人深深地陷入冰冷的龙椅之中,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他闭上眼,将那卷罪诏推开,不愿再看。
震怒是真的,但那怒火之下,是更深的无力与彷徨。
这煌煌罪诏,悬于京华,震慑的是天下人,又何尝不是将他这个天子,也牢牢地钉在了这充满猜忌、血腥与无奈的权力之座上?
他守持的本心,在这重重迷雾与滔天巨浪中,又能指引他去往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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