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机谷的夜色,与长安是截然不同的。长安的夜,要么是宫禁森严的死寂,要么是坊市笙歌的浮华,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压抑与算计。而这里的夜,天幕是纯粹的墨蓝,星辰格外清晰明亮,山谷间唯有松涛低语、溪流潺湲,以及偶尔几声不知名虫鸟的啼鸣,纯净得让人心绪不由自主地沉淀下来。
李恪立于自己所居静室的小窗前,望着那满天星斗,白日里所见的那股蓬勃生机依旧在他心中激荡,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思索。墨羽,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它耗费如此心血,培养这些少年,其终极目的为何?仅仅是为了“暗处补益”这般模糊的概念吗?
他体内的江河缓缓运转,带来清明与冷静。他知道,有些问题,必须得到解答。而能给他答案的,只有墨文。
他没有犹豫,转身走出了静室,沿着白日记忆中的小径,走向墨文所在的那处依傍飞瀑的居所。窗内灯火温然,墨文似乎料到他会来。
“进来吧。”温和的声音自室内传出,在李恪听来,清晰得如同在耳畔。
李恪推门而入,见墨文正坐在茶案前,案上摆着一套素雅的陶制茶具,壶口正氤氲着白色的水汽,茶香清淡悠远。
“坐。”墨文示意他对面坐下,亲手为他斟了一杯热茶,“谷中夜色,可还习惯?”
“清静人心,远胜长安。”李恪接过茶杯,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热,沉吟片刻,终于开门见山,“先生,恪心中诸多疑惑,白日见闻,更添不解。墨羽……究竟欲行何事?其所图,止于暗处制衡,存续薪火否?”
墨文抬眼看他,目光在灯火下显得深邃而平静:“殿下以为,何谓‘天下’?”
李恪一怔,未料对方会反问如此宏大的问题。他思忖着答道:“天下,乃疆土、臣民、礼法、社稷之总和。”
“此为表相。”墨文轻轻摇头,端起茶杯,“疆土会盈缩,臣民有更迭,礼法随世易,社稷亦会兴衰。墨羽所见之天下,是流淌的文明之长河,是生息于此间亿万黎庶之命运共同体。我等所为,非为一姓一朝之兴替,而是希望这文明之长河,能少一些不必要的断流与改道,能更为丰沛、更为长久地流淌下去;希望那亿万命运,能少受一些战乱、昏聩与愚昧之苦。”
他语气平和,所言内容却让李恪心神剧震。这格局,远超他所认知的任何政治抱负。
“故而,墨羽潜伏于水下,建此玄机谷,授弟子以经世致用之学,布网络于四方。我们在西域,或可助商路畅通,抑止豪强掠夺;在辽东,或可提前洞察边衅,消弭战祸于未萌;在朝堂,或可于关键之时,扶一把贤能,阻一刻昏令。我们开拓琉求,不仅是寻一退路,更是为华夏文明探寻更多可能,播撒种子。此即‘补益’与‘制衡’。”墨文看着李恪,“至于薪火,殿下今日在谷中所见之少年,他们便是火种。无论外界风雨如何,只要火种不灭,文明之光,终可重燃,甚至照亮更远之地。”
李恪默然,心中翻江倒海。他以往所思所想,无不是李唐皇室、朝廷党争、个人荣辱。而墨文此刻展现的,是一种超越朝代、俯瞰苍生的视野。相比之下,自己过往执着于储位之争,与长孙无忌等人的倾轧,显得何其……渺小与狭隘。
“所以……”李恪的声音有些干涩,“在先生与东方先生眼中,恪此前所为,甚至恪这个人……”
“殿下不必妄自菲薄。”墨文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身处权力中心,鲜有人能不被漩涡吞噬。殿下之才,陛下忌惮,长孙无忌排挤,此乃时也势也,非全然殿下之过。只是,殿下可曾想过,若跳出那‘亲王李恪’的身份桎梏,以你之才,是否能有另一番作为?是否能为这‘天下长河’,真正疏浚河道,乃至开辟支流?”
“跳出……身份桎梏?”李恪喃喃道。墨文的话语,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他回想起自己半生,似乎始终被“太宗之子”、“贤王”、“储位候选”这些身份所束缚,所有的努力、挣扎、乃至怨恨,都围绕着这个核心。他从不是“李恪”自己,他只是这些身份标签的集合体。
一种前所未有的明悟,伴随着体内江河的流转,缓缓涌上心头。他之前的愤怒与不甘,很大程度上,源于“吴王李恪”这个身份的崩塌与被否定。但若这个身份本身,就是一种局限呢?
看着他陷入沉思,眼神从迷茫挣扎逐渐趋于清明的过程,墨文并未打扰,只是静静地品着茶。
许久,李恪缓缓抬起头,眼中的困惑已然散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涤荡后的沉静与坚定。他并未直接回答墨文的问题,而是站起身,对着墨文深深一礼:
“多谢先生解惑。今夜之言,于恪而言,如同醍醐灌顶。”
墨文坦然受礼,微笑道:“心垢需自涤,他人不过引泉耳。殿下能想通便好。”
李恪直起身,望向窗外无尽的夜空。星光落入他眼底,照亮了一片崭新的、更为广阔的天地。他知道,有些决定,已然在心中悄然生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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