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柠年代 第52章 老槐树下

放学的铃声还在走廊里拖着长长的、颤抖的余音，顾言的目光就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猛地钉在了（1）班前门那个突然冲出的身影上。

叶栀夏几乎是撞开了门。她单肩挎着那个熟悉的、边角有些磨损的书包，动作比平时快了不止一倍，肩膀微微缩着，像是身后有看不见的怪物在追赶。今天的马尾辫扎得格外高、格外紧，没有一丝碎发垂落，绷紧的发束将她小巧的脸颊勒出清晰的轮廓，透着一股倔强的、近乎决绝的紧绷感。宽大的蓝白校服外套罩在她身上，空荡荡的，风一吹就能灌进去，衬得她的背影在暮色渐沉的走廊里，单薄得像一张随时会被撕碎的纸片。

顾言的视线不受控制地向下滑去，落在她的脚上。

一双崭新的纯白色运动鞋。

鞋面纤尘不染，在走廊昏暗的光线下白得有些刺眼，像刚拆封的石膏模型。鞋带上，系着一个小小的、天蓝色的蝴蝶结，精致得与这双朴实的运动鞋有些格格不入，却又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的用心。

这抹刺眼的白，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顾言记忆的闸门——

上个学期的某节体育课，也是这样的黄昏时分。他因为忘了拿水壶折返器材室，却在屋后那个堆满废弃垫子的角落，意外撞见了蹲在地上的叶栀夏。她背对着他，低着头，手里紧紧攥着一卷宽大的透明胶带。她脚上那双洗得发白的旧运动鞋，鞋底和鞋帮的连接处赫然裂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像一张无声嘲笑的嘴。她正笨拙地用胶带一圈一圈地缠绕着开裂的部位，试图将它们强行粘合在一起。夕阳的余晖落在她弓起的脊背上，勾勒出一个无比狼狈又无比坚韧的剪影。她的手指被粗糙的胶带边缘磨得通红，肩膀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那一刻的寂静和窘迫，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顾言，让他仓皇地退开，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那双粘着丑陋胶带的旧鞋，和眼前这双崭新得发亮、系着蓝色蝴蝶结的新鞋，在顾言的脑海里剧烈地碰撞着，发出无声的轰鸣。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预感，攫住了他的心脏。

半小时后，暮色四合，校园里的人声已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风声在空旷的操场上呜咽。顾言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双脚不由自主地走向了校园最偏僻、最寂静的角落——那棵虬枝盘结、沉默矗立的老槐树下。

这里像是被世界遗忘的孤岛。年迈的槐树树皮粗糙皲裂，如同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面深深浅浅刻满了无数届学生的心事、誓言和绝望的呐喊，成了它无声的年轮。暮春的风带着凉意，卷起地上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哀鸣。

顾言的目光瞬间被树根处吸引了。

那里的泥土，明显有被翻动过的痕迹。新翻开的、颜色较深的湿土与周围干燥板结的旧土形成刺眼的对比。几片粉色的碎纸屑没有被风吹走，而是被枯黄的草茎钩住，在微风中无力地摇曳着，像几朵被遗弃的、褪色凋零的野花，绝望地抓住最后的依凭。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顾言几乎没有犹豫，他慢慢地蹲下身，膝盖抵在冰冷坚硬、还带着残冬寒意的土地上。他伸出冻得有些发僵的手指，不顾泥土的湿冷和粗糙，开始徒手挖掘那片明显被动过的区域。

冻土很硬，指尖很快被磨得生疼，染上脏污的褐色。冰冷的湿气迅速渗透皮肤，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上来。但他不管不顾，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专注。

很快，他的指尖触到了一个坚硬、光滑的物体。

他小心翼翼地拨开覆盖的泥土，一本熟悉的、墨绿色硬壳封面的笔记本暴露在眼前。是叶栀夏的英语笔记。

顾言的心猛地一沉。他把它拿了出来，拍掉上面沾着的湿土。笔记本的硬壳封面依旧挺括，但扉页……被撕得粉碎！只留下一些锯齿状的、顽固地粘连在装订线上的白色纸茬，像被暴力撕扯后留下的伤口，无声地控诉着某种决绝的告别。

然而，当他颤抖着手指翻开内页时，一种更加强烈的酸楚瞬间击中了他。

里面的笔记，依然工整得令人窒息，甚至……令人心疼。

每一个单词的拼写都一丝不苟，每一个语法点的标注都用不同颜色的笔（蓝色是例句，红色是重点，绿色是易错点）区分得清清楚楚，条理分明。复杂的句式旁边用娟秀的小字写着自己的理解，重点词汇下画着整齐的双横线。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主人曾经倾注的心血和努力，诉说着一种在绝望中仍试图抓住什么的挣扎。

翻到笔记本的最后几页，动作变得异常艰难。就在快要翻到底时，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片，从夹页中悄然滑落，飘落在顾言沾满泥土的膝盖上。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展开。

那是一张崭新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英语竞赛报名表。表格顶端的日期赫然印着：2003年3月XX日（昨天）。在“参赛者签名”一栏，工工整整地写着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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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青柠年代请大家收藏：()青柠年代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叶栀夏。

笔画清晰，结构端正，透着一股沉稳的力道。没有一丝一毫花里胡哨的花体英文缩写，只有这三个端方清正的汉字，像三枚小小的印章，盖在这张决定未来的表格上。

表格的边缘，有几道不易察觉的、向中心聚拢的细微皱褶。那形状，像是一只纤细的手曾经如何用力地、仿佛要从中汲取力量般紧紧攥握过它，然后又如何努力地、小心翼翼地将其抚平，试图抹去那挣扎的痕迹。

顾言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那些皱痕，仿佛能感受到那残留的、复杂的心绪。就在这时——

“沙……沙……”

一阵由远及近的、踩在枯枝落叶上的脚步声，毫无预兆地从操场方向传来！

顾言的心脏骤然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惊慌瞬间淹没了他。他像被烫到一样，手忙脚乱地将那张报名表重新塞回笔记本，然后近乎粗暴地把笔记本塞回那个刚挖开的小坑里！他甚至来不及仔细掩埋，只是胡乱地将挖出的泥土往回推、往回盖，手指被冻土和碎石硌得生疼也浑然不觉。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太急，眼前甚至黑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拍打着膝盖和手上的泥土，试图抹去犯罪的痕迹。就在他准备逃离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自己的裤脚上，不知何时粘上了一片小小的、粉色的纸屑。

纸片只有指甲盖大小，大部分内容都缺失了，只残留着半个模糊的汉字——

“耀”

那残缺的墨迹，被裤脚蹭上的湿泥晕染开来，边缘模糊不清，像一滴早已干涸、又被强行蹭开、只剩下丑陋污痕的黑色眼泪。它固执地粘在深蓝色的裤脚上，像一个无法摆脱的、来自过去的耻辱烙印。

顾言的心脏像是被那半个字狠狠剜了一刀。他不敢再停留，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脚步声的来源，猛地转过身，像来时一样，将自己迅速投入了暮色渐浓的、空荡校园的阴影里，只留下老槐树下那个仓促掩埋的土坑，和几片挂在枯草上、随风呜咽的粉色残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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