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了。
那场如同惊雷炸响、又草草落幕的“传唤”已经过去整整七十二小时,顾言却感觉自己依旧被困在那个光线刺眼、柳絮纷飞的午后走廊。时间的流逝似乎对他失去了意义,每一次经过(1)班教室那扇敞开的门,都像一次强迫性的回溯。他的双脚会像被灌入了沉重的铅水,不由自主地放慢,再放慢,直至近乎停滞。视线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执着,无法抗拒地穿透攒动的人头和桌椅的缝隙,精准地投向教室深处那个靠窗的位置——叶栀夏的座位。
阳光总是那么慷慨,在这个角度,它穿过明净的玻璃窗,在空荡的桌面上投下一块温暖、方正的金色光斑。光斑的边缘锐利,清晰地勾勒着桌角那张边角已经微微卷起、沾染了点点墨渍的蓝色课程表。课程表旁边,那个廉价的塑料笔筒里,孤零零地插着一支钢笔。深蓝色的笔杆,银色的笔夹,在光线下泛着幽冷而内敛的光泽——是那支英雄329-2。它像一座沉默的纪念碑,标记着缺席。钢笔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斜斜地印在光洁的桌面上,像一个巨大的、扭曲的、无人能解的黑色问号。
顾言攥着书包带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粗糙的帆布纹理深深陷入掌心嫩肉,带来细微的刺痛。一股潮湿的、粘腻的热意正从掌心深处源源不断地渗出,仿佛他体内有一座压抑的火山正在缓慢地沸腾。这热意透过薄薄的布料,浸润着书包带上冰凉的金属扣环,那湿热的触感,是他内心无声燃烧的焦灼最直接的物化。
林小雨那句“叶栀夏让我来叫你”,像一盘磨损严重、卡在某个诡异循环点的旧磁带,在他脑海最深处反复、固执地、带着电流杂音地播放。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带着倒刺的种子,被那场意外而粗暴的“传唤”强行摁进了他心底那片最为贫瘠、从未开垦也拒绝开垦的荒芜冻土。三天来,七十二个小时,这些种子在不见天日的黑暗中疯狂地汲取着他混乱思绪的养分,已然破土而出,野蛮生长。它们抽出无数细密、坚韧、带着毛刺的藤蔓,冰冷而执着地缠绕上他年轻的心脏,越收越紧。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藤蔓勒紧时传来的、深入骨髓的酸涩和尖锐的刺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被无形巨手扼住喉咙、肺部无法完全扩张的窒息感。那藤蔓上细密的倒刺,正将一种名为“可能”的毒液,缓慢而持续地注入他的血液。
***
放学的铃声早已消散在暮春的暖风里,最后一波喧闹的人声也如同退潮般彻底远去,只留下空荡教室的回音在墙壁间碰撞、消逝。夕阳的余晖如同熔化的金液,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辉煌,从西侧高大的窗户汹涌地涌入(2)班教室。这光线浓稠而沉重,带着白日将尽的温度,将每一张桌椅的影子都拉扯得异常狭长、扭曲,斜斜地投在冰冷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那些黑影相互交错、叠加,像一群沉默的、姿态怪异、被封印在地面的巨人,无声地注视着教室中央那个唯一的活物。
顾言没有走。
他像一尊被遗忘在舞台中央、灯光熄灭后仍不肯离场的石像,独自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教室里空无一人,只有风偶尔穿过敞开的窗户,拂动洗得发白的蓝色涤纶窗帘,发出细微的、如同老人叹息般的“扑簌”声响。一种巨大的、混合着毁灭性冲动与噬骨恐惧的漩涡,正在他心底深处疯狂地搅动、撕扯。那被藤蔓缠绕的心脏,此刻正被这漩涡的中心死死攫住,几乎要停止跳动。
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游移,最终,像是被磁石吸引,落在了桌面上摊开的数学作业本上。那粗糙的、印着淡淡蓝色横线的纸张,边缘已经卷曲,此刻在斜阳的金辉下,却仿佛散发着某种神秘而危险的诱惑力,像一片等待被开垦、同时也可能吞噬开垦者的白色沙漠。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右手。指尖因为莫名的紧张而微微颤抖。他捏住了作业本边缘一张空白页的页角。那纸页的触感微凉而脆弱。他深吸一口气,胸膛起伏,仿佛要吸入足够的勇气来执行一项关乎生死的重大仪式。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开始撕扯。
“嘶——啦——”
纸张脱离金属线圈束缚的声音,在死寂得如同坟墓的教室里被无限放大,尖锐得如同裂帛,又像是某种东西被生生撕裂的痛呼。这声音刺破了黄昏虚假的宁静,也狠狠地刺穿了顾言的耳膜,留下嗡嗡的回响,久久不散。一张边缘带着细小锯齿的、方方正正的纸片,被他完整地、近乎完美地撕了下来,静静地躺在他微微汗湿的掌心。那微凉的触感,此刻却像一块刚从炉膛里取出的、滚烫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皮肤和神经。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这张承载着未知重量的纸片,放在课桌正中央那片最明亮的光斑里。动作轻得如同在安放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供奉一件不祥的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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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青柠年代请大家收藏:()青柠年代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然后,他的目光,带着一种近乎宿命的沉重,移向了那支插在笔袋侧袋里的钢笔——一支普通的、黑色的塑料钢笔,笔帽已经磨损,露出里面的金属卡扣。他伸出左手,指尖带着迟疑,轻轻地、试探性地触碰了一下那冰凉的塑料笔杆。然而,就在接触的瞬间,一股强烈的电流般的悸动窜遍全身!他如同被火燎到般,猛地将手缩了回来!
钢笔的金属笔夹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微光,像一只嘲弄的、洞悉一切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的狼狈和犹豫。
写什么?
这个简单到近乎愚蠢的问题,此刻却如同从天而降的巨石,瞬间压垮了他刚刚鼓起的、脆弱不堪的勇气堤坝。
“亲爱的叶栀夏”?
——这开头庸俗得像午夜电台里点歌节目的主持人开场白,甜腻、做作,带着一股廉价的、刻意营造的亲昵。他几乎能清晰地想象出叶栀夏看到这行字时,那好看的眉头会如何微微蹙起,嘴角会如何浮现一丝困惑甚至是不耐烦。这根本不是他想要的。
“你好”?
——这两个字又太过冰冷,太过公事公办,像是写给某个素未谋面的政府办事员,或是投递简历的求职信开头。生硬得没有一丝温度,隔着纸都能感受到拒人千里的冷漠。这与他胸腔里翻腾的、滚烫的、混乱的情绪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这也不是他想要的。
“展信佳”?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自己就先被这扑面而来的、老气横秋的八股气息噎得喘不过气。这文绉绉的措辞,带着一股陈腐的故纸堆味道,简直像是给教导主任或者远房姑婆写节日贺卡!与青春,与悸动,与他此刻的心情,格格不入。
巨大的挫败感和强烈的自我怀疑瞬间如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汇聚成一颗饱满的水珠,顺着鬓角缓缓滑落,带来一道冰凉的、痒丝丝的轨迹。他握着钢笔的右手手心早已汗湿,滑腻得几乎握不住那光滑的塑料笔杆。钢笔在他指间不安地滑动,像一条试图挣脱的泥鳅。
内心的挣扎如同两股飓风在激烈对撞。一股力量催促着他落笔,将那些积压已久的、几乎要将他撑破的情绪倾泻而出;另一股力量则死死地按住他的手腕,警告着他可能的羞辱、嘲笑和万劫不复的难堪。笔尖悬停在洁白的纸面上方,微微颤抖着,像一只濒死的、犹豫不决的黑色甲虫,找不到降落的方向。
时间仿佛凝固了。窗外的光线在缓慢地移动、黯淡。汗水沿着他的脊椎沟壑向下流淌,浸湿了内衣。教室里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在太阳穴突突跳动的声音,还有汗水滴落在作业本上发出的、极其轻微的“嗒”声。
“啪嗒!”
终于,一滴浓稠的、饱满的蓝黑色墨汁,不堪笔尖承受的重负和长久的悬停,从金属缝隙中挣脱出来,沉重地、义无反顾地砸落在纸面正中央!
瞬间,一个丑陋的、边界模糊的黑色圆点在洁白的纸面上狰狞地显现!墨迹如同拥有生命般,贪婪地、迅速地向四周的纤维晕染、扩张,边缘呈现出张牙舞爪的放射性触须。这个突兀、绝望、失控的黑点,像一颗毒瘤,像一只窥视深渊的眼睛,更像顾言此刻被混乱、焦灼、自我否定和恐惧彻底搅成一团污浊泥沼的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
他死死地盯着那团不断扩大的墨迹,瞳孔收缩,呼吸停滞。仿佛看到了自己所有笨拙的、难以启齿的、滚烫的心事,所有精心编织又被自己亲手撕碎的幻想,最终都将无可避免地化为这样一团污浊的、不被理解的、注定要被丢弃的污痕。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从脚底迅速缠绕上来。
就在这时——
“扑棱棱!哗啦!”
窗外的梧桐树上,一只原本在枝叶间梳理羽毛的麻雀,不知被什么惊扰(也许只是一阵风,也许只是顾言内心风暴的外溢),猛地振翅飞起!翅膀慌乱地拍打着那些刚刚舒展开、还带着鹅黄嫩绿颜色的新生叶片,发出急促而刺耳的声响。几片柔弱的嫩叶不堪其扰,脱离了青翠的枝头,打着忧伤的旋儿,如同被遗弃的绿色信笺,无声地飘落下来,掠过敞开的、积满灰尘的窗棂。
顾言的目光下意识地、茫然地追随着那片飘落的叶子。然而,他的思绪却像一根被骤然拉断的弦,猛地崩开!又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被一股无形的狂风猛地扯向了遥远的、带着机油和铁锈味道的过去——
时间坐标:开学第一天。场景:同样是一个阳光刺眼得令人眩晕的午休时分。原因:他因为忘带至关重要的饭卡而不得不折返那阴暗、充斥着橡胶和机油混合气味的自行车棚。
就在那堆满废弃轮胎、散落着锈蚀零件、地面油污发亮的角落里,他看见了那个蹲在地上的身影——叶栀夏。她那辆半旧的二六女式自行车像一匹受伤倒地的瘦马,歪斜地躺在水泥地上。黑色的链条像一条僵死的毒蛇,从齿轮上滑脱,无力地垂落,沾满了黑亮的、粘稠的机油。她正背对着他,徒劳地试图将那冰冷、滑腻、沉重得不可思议的链条,重新挂回同样沾满油污的后齿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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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青柠年代请大家收藏:()青柠年代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午后的阳光,吝啬地穿过棚顶破旧石棉瓦的缝隙,形成几道倾斜的光柱。其中一道,恰好照亮了她低垂的、白皙而纤细的脖颈,照亮了她因为专注和持续用力而微微泛红、渗出细密汗珠的脸颊侧影。几缕被汗水浸透的乌黑发丝,挣脱了原本利落马尾辫的束缚,湿漉漉地垂落在她光洁的额角和线条优美的耳廓边。更刺眼的是,她一缕垂下的发梢末端,竟然不小心蹭到了那肮脏的链条上!黑亮的机油像恶毒的墨汁,瞬间污染了那缕乌发,在穿透缝隙的阳光下,反射出一种奇异而狼狈的、令人心碎的油腻光泽。
汗水沿着她的鬓角滑落,滴在沾满油污的手背上,她也浑然不觉。她只是抿着唇,皱着眉,用冻得有些发红的手指,一遍遍尝试着将那滑溜的链条卡进齿轮的凹槽。每一次失败,链条都发出“咔哒”一声无情的嘲弄,从她沾满油污的指间滑脱。她微微喘着气,肩膀因为持续的挫败和用力而小幅度地颤抖着。那个画面,像一个被时光的镜头精准定格的瞬间,带着强烈的光影对比和难以言喻的孤寂感,深深地、以一种近乎暴力的方式烙印在顾言的记忆深处,保存了整整大半年之久。
那是他离她最近、最真实、最没有经过任何幻想滤镜加工的时刻之一。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晚,他曾在日记本那隐秘的纸页上,反复描摹这个场景,添加上无数他幻想中的对话、眼神交流、甚至是他挺身而出、干净利落地帮她修好车链的英雄救美桥段。在那个虚构的世界里,他是带着光环的主角。
然而,在残酷的现实中,在那个散发着浓重机油味的、光线昏暗的车棚里,他像个最可耻的偷窥者,像一只躲在阴影里的老鼠,瑟缩在堆积如山的废旧轮胎后面。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巨响;手心全是冰冷粘腻的冷汗,几乎要握不住自己的书包带。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看着她一次次失败,看着她倔强地咬紧下唇,看着她发梢上那刺眼的机油污渍……整整十分钟!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的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灌满了沉重的铅块,始终没有勇气挪动一步,走上前去,问出那句简单到极点的:“需要帮忙吗?”
懦夫。
彻头彻尾的懦夫。
此刻,眼前这张被墨点污染的信纸,这窗外飘落的、象征着新生与凋零的梧桐嫩叶,这猝然涌上心头的、带着浓烈机油味和失败气息的回忆……所有的碎片,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搅拌在一起,在他混乱的脑海里疯狂地冲撞、撕扯、爆炸!
一股强烈的、近乎悲愤的、想要摧毁一切的冲动,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熔岩,猛地冲破了他理智的薄壳,彻底攫住了他!
为什么不能说?!
为什么不敢说?!
哪怕只是告诉她,在那个弥漫着机油味的、阳光破碎的午后车棚里,他曾看见过她发梢沾着污渍、像个小战士一样倔强地与冰冷的机械搏斗的样子?
告诉她,那个狼狈却无比真实的画面,曾在他贫瘠的心田里,像一颗顽强的种子,停留了那么久,那么久?
告诉她,在那个瞬间,他看到的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完美的“年级第二”,而是一个和他一样会狼狈、会无助、会流汗、会咬着牙不放弃的、真实的女孩?
这念头像野火燎原,瞬间烧毁了他所有的顾虑和恐惧。
他猛地抓起那张被墨点玷污的信纸!手指因为巨大的情绪波动而剧烈地颤抖,指关节绷得发白。他死死地瞪着纸面中央那个丑陋的、不断扩散的黑点,仿佛它是自己所有怯懦、犹豫、自我否定的化身,是阻碍他表达真实自我的万恶之源!一股要将它彻底撕碎、抹去的狂暴意念冲上头顶!
然后,他像是要将积压了半年的憋闷、一年的幻想、三天的煎熬全部发泄出来一般,双手猛地抓住信纸的两端,用尽全身的力气,狂暴地、绝望地撕扯起来!
“嗤啦!嗤啦!嗤啦——!”
纸张被暴力撕碎的声音在空寂的教室里炸开!一声比一声更响,一声比一声更绝望!如同困兽濒死的哀嚎,又像是对命运不公的愤怒控诉!坚硬的纸纤维在他指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白色的碎片如同被狂风蹂躏的蝴蝶翅膀,又像是葬礼上抛洒的纸钱,纷纷扬扬、失控地飘散开来!有的打着旋儿落在他磨破边的球鞋上,有的粘在他汗湿的额发上,更多的则如同绝望的雪片,无声地覆盖在冰冷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铺开一片狼藉的白色坟场。
那个发梢沾着机油、在破碎阳光里倔强修车的、无比真实的叶栀夏,连同那句在心底盘旋了半年之久、却从未有机会出口的“需要帮忙吗?”,再次被他亲手撕碎,埋葬在这片象征着他冲动与失败的白纸坟茔之中。
教室里重归死寂。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桌面上那颗在斜阳余晖下兀自狰狞的、湿漉漉的墨点。它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笑,嘲笑着他所有冲动的开始,和那必然走向破碎的、无疾而终的结局。窗外,最后一片梧桐嫩叶也终于飘落在地,暮色四合,将一切染成灰蓝。那颗名为“冲动”的种子,在撕碎的纸屑和未干的墨迹里,终究没能破土而出,只留下更深、更冷的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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