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柠年代 第69章 黄昏的余烬

黄昏的余烬

夕阳，像一颗巨大的、流淌着橘红色汁液的溏心蛋黄，缓慢地沉向天际线。它把最后的光毫无保留地泼洒出来，将（1）班教室的玻璃窗染成一片温润而忧郁的琥珀色。光线透过玻璃，斜斜地切割着室内，尘埃在其中无声地舞蹈。顾言蹲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叶栀夏的座位旁。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桌面。那里有一小块干涸、发硬的胶水印记，边缘微微翘起，颜色比周围的木质略深，像一道凝固的、愈合不良的陈旧伤疤。这是叶栀夏那天粘补被沈耀当众撕碎的情书时留下的。顾言几乎能想象出她当时的模样：低着头，抿着唇，手指带着细微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涂抹胶水，将那些承载着少女心事的碎片，一片一片，拼凑回原形，也试图拼凑回自己被碾碎的尊严。那画面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脆弱，此刻却像针一样刺着他的心。

值日生懒洋洋的扫帚声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随之而来的是远处铁门落锁时沉闷而决绝的“哐当”一声巨响。整个教学楼彻底沉入一种空旷的、黄昏特有的寂静里，只有窗外归巢鸟雀零星的鸣叫。

顾言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紧张，摸出钥匙串上那个小小的、塑料壳的手电筒。拇指按下开关，一道微弱得有些可怜的光束亮起。他俯下身，光束小心翼翼地探入课桌抽屉的幽深内部，如同考古学家探寻尘封的秘密。

光线扫过杂乱的试卷、几支用秃的铅笔、一个空了的薄荷糖铁盒……然后，停住了。

呼吸，在那一瞬间彻底停滞。

那本熟悉的、深蓝色硬壳封面的英语笔记本，正静静地躺在抽屉的最深处。它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不同，但顾言的目光却死死锁在笔记本的扉页上——那里，贴着一张小小的、明黄色的便利贴！

昏黄的手电光柱下，那张便利贴被映照得异常清晰，上面的字迹清秀工整，每一个笔画都透着一种冷静的、近乎疏离的力量：

“谢谢你的信，字很漂亮。”

七个字。

像七颗烧红的子弹，瞬间击穿了顾言的心脏！

“啪嗒！”

握在另一只手里的钢笔，毫无征兆地从僵硬的手指间滑脱，重重地摔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笔帽和笔身分离，滚向不同的方向。几乎是同时，“砰！”的一声闷响——放在桌角那瓶蓝黑墨水被这突如其来的震动带倒，瓶身侧翻！

深蓝近黑的粘稠液体，如同压抑许久的、剧毒的血液，猛地从瓶口汹涌而出！它们迅速在地面上肆意流淌、蔓延，贪婪地钻进地砖细微的缝隙，蜿蜒曲折，瞬间在顾言脚边形成了一条令人心悸的、深蓝色的、冰冷的河流！

巨大的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顾言！大脑一片空白，身体的本能快过思考。他手忙脚乱地想要挽救，猛地伸手去抓那本深蓝色的笔记和旁边的文具盒！

“哗啦——！！！”

动作太大太急，手臂狠狠撞在桌面上那摞摆放整齐的课本上！课本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轰然倒塌，噼里啪啦地散落一地！文具盒摔开，里面的尺子、圆规、橡皮天女散花般弹射出去！

而那本深蓝色的英语笔记，在倒塌的混乱中翻开了扉页！

那张明黄色的便利贴，因为震动而微微掀起了一角！

就在这混乱倾倒的光束晃动中，顾言眼角的余光，如同被闪电击中，捕捉到了便利贴背面！在纸张翻卷的刹那，一行更小的、几乎被忽略的字迹，在手电筒摇曳的光晕中惊鸿一瞥，忽明忽暗，却带着比正面那七个字更冰冷的锋芒：

“不过我现在不想考虑这些。”

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叮铃…当啷…”

钥匙串相互碰撞的、清脆而冰冷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走廊尽头传来！由远及近，带着一种巡查的、不容置疑的节奏感！

是锁门的校工折返回来了！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顾言！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全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根本来不及思考，他一把抓起地上的书包，也顾不上散落一地的书本和那滩还在蔓延的墨迹，像一道被无形鞭子抽打的影子，猛地从教室后门窜了出去！

心脏在喉咙口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他冲得太急，太猛！

刚拖过的走廊地面，残留着未干的水渍，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层隐形的冰面！

“哧溜——！”

帆布鞋底与湿滑的地面剧烈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顾言完全失去了平衡，身体像失控的陀螺，打着旋儿，狠狠朝着走廊墙壁撞去！

“砰！！！”

一声沉重的闷响！他的侧肋，结结实实、毫无缓冲地撞在了墙壁上那个冰冷坚硬的消防栓金属箱角上！

“呃啊——！” 剧痛如同电流，瞬间从肋下炸开，席卷全身！眼前金星乱冒，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这股钻心的、尖锐的钝痛，却像一剂强效的清醒剂，瞬间将他从混沌和恐慌中狠狠拽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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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青柠年代请大家收藏：()青柠年代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他痛苦地弓着身体，靠在冰冷的消防栓箱上，大口喘息，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就在这剧痛带来的短暂清醒间隙，他摊开紧握的、因疼痛而痉挛的手掌——

一块小小的、方形的、淡蓝色半透明的橡皮，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

橡皮的边缘，被主人用极其细小的力道，刻着两个几乎难以察觉、需要凑近才能辨认的字母：

“SY”。

是叶栀夏名字的首字母缩写！

这显然是从刚才散落一地的文具里，被他慌乱中下意识抓起的！冰凉的橡皮边缘，那细小的刻痕，此刻正清晰地硌着他掌心的生命线，像某种隐秘的、带着灼热温度的摩斯密码，烙印在他的皮肤上，也烙印进他的灵魂深处。

暮色四合，操场像一个被遗忘的巨大容器，盛满了寂静和不断加深的靛蓝。顾言拖着沉重的步子，每一步都牵扯着肋下的钝痛，走到操场角落那副冰冷的单杠架下。他蜷缩着身体，背靠着冰凉刺骨的金属立柱，仿佛要从那点坚硬的支撑里汲取对抗绝望的力量。

掌心紧握着那块带着“SY”刻痕的淡蓝色橡皮。它被他攥得太久，被掌心的汗水和体温捂得温热，甚至有些发烫。那细小的刻痕，如同滚烫的烙印，深深硌进掌纹的沟壑里，带来一种持续的、带着奇异痛感的触觉。它像一个无声的拷问，一个无法解读却又无法忽视的密码。

他颤抖着手，从书包里摸出那个伤痕累累的铁皮盒子。打开盒盖，里面躺着他昨夜耗尽心血、此刻却显得无比讽刺的作品——那只新刻的、展翅的白鸽橡皮。在浓重的暮色里，白鸽洁白的翅膀边缘，那道被污水浸泡又被他自己擦拭后留下的、参差不齐的断裂豁口，显得格外狰狞刺眼。它不再像圣洁的信使，更像一个折翼的、坠入凡尘泥泞的天使，凝固在一种绝望的坠落姿态里。

就在这时——

“噗…哈哈哈…”

一阵清脆的、属于女生的笑声，带着一种轻松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愉悦，毫无预兆地从远处飘来，像细碎的玻璃珠滚落在寂静的操场上，异常清晰。

顾言猛地抬起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办公楼的方向，两个人影正并肩走出来，被夕阳拉长的影子投在空旷的水泥地上。

是叶栀夏和她们的英语老师，陈老师。

叶栀夏的马尾辫似乎松散了些，几缕柔软的发丝挣脱了皮筋的束缚，在傍晚微凉的清风中轻盈地飘拂起来，被夕阳最后的余晖染上了一层朦胧而耀眼的金边，像跳跃的细小光带。她的侧脸线条在柔和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嘴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笑意——那是顾言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属于轻松交谈后的自然流露。

陈老师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书，封面是熟悉的深蓝色——《新概念英语》。她侧身对叶栀夏说着什么，然后，极其自然地，将那本书递了过去。

就在叶栀夏伸手接过书本的瞬间！

顾言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在那本摊开的、厚重的《新概念英语》的书页之间，一个浅蓝色的、边缘微微卷起的信封角，毫无遮掩地、刺眼地露了出来！

正是他辗转托付、耗尽心力、承载了所有卑微祈盼和恐惧的那封信！

它被原封不动地夹在书页里，像一个被退回的、无人认领的包裹。没有拆阅的痕迹，没有好奇的探究，甚至没有一丝被认真对待过的迹象。它只是被这样随意地、完整地、带着一种冰冷的“物归原主”般的漠然，夹在了一本与她未来有关的书里。

叶栀夏接过书，动作自然地将它抱在胸前。那浅蓝色的信封角，像一枚冰冷的徽章，别在她拥抱知识的手臂旁。

她似乎对陈老师说了句什么，然后转身，朝着操场出口的方向走来。晚风吹起她额前散落的碎发，她的步伐轻快。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

“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可以忽略的声响。

那块被顾言攥在掌心、带着“SY”刻痕的淡蓝色橡皮，仿佛被这转身的动作抽走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毫无预兆地，从他汗湿的指缝间滑落。

它掉落在干燥粗糙的沙坑边缘，无声地滚动了几下，最终，停在一丛盛开的、毛茸茸的蒲公英旁边。

顾言的心猛地一沉！他几乎是本能地、不顾肋下的剧痛，猛地从单杠架下弹起，踉跄着扑向那片沙坑！

当他踉跄着冲到蒲公英丛边，弯下腰，手指即将触碰到那块淡蓝色橡皮时——

一阵微凉的晚风，恰好在此刻，温柔而又不容抗拒地拂过那丛蒲公英。

“呼——”

无数洁白的、轻盈的、带着细小降落伞的蒲公英种子，在暮色中，如同被唤醒的精灵，挣脱了母体的束缚，乘着这阵风，无声地、决绝地、漫天飞舞起来！

它们旋转着，升腾着，像无数个晶莹剔透的、未曾说出口就被风吹散的愿望，像无数点转瞬即逝的星光，轻盈地、义无反顾地，飘向那越来越深、越来越浓、最终将吞噬一切的暮色深处。

顾言伸出的手，僵硬地停在半空中，指尖离那块刻着“SY”的橡皮只有一寸之遥。他徒劳地抓握着，却只抓住了一把虚无的空气，和掌心残留的、属于橡皮的、正在迅速消散的、微弱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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