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色之回忆 第78章 喜欢一个人的眼睛

八仙桌上，四菜一汤已经摆得整整齐齐，热气氤氲，香气四溢。一场精心策划的“鸿门宴”，只剩下最后一位、也是理论上最重要的一位主角，尚未登场。

没过多久，院子里响起了一阵熟悉的、带着金属摩擦声的自行车停放声。那声音，像一记信号，宣告着这场大戏的最终章，即将拉开帷幕。

张甯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用手肘在身旁轻轻撞了彦宸一下。那个刚刚还靠在椅背上，和她母亲相谈甚欢的少年，立刻像按下了某个开关，瞬间从椅子上站起身，收起了所有轻松的表情，换上了一副最标准、最恭敬的晚辈姿态，垂手立在一旁。

门被推开了。

一个结实敦厚的身影，带着一身的暮色与疲惫，走了进来。那是一个被体力劳动常年打磨过的男人，皮肤黝黑，指节粗大，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属于工厂车间的机油与尘土的味道。他的脸上，有一种老实人特有的、不善言辞的木讷。

“叔叔，您好！”彦宸立刻上前一步，微微欠身，声音洪亮，态度谦恭，挑不出一丝一毫的毛病。

那男人显然没料到家里会有这么一位精神抖擞的“稀客”，愣了一下，脸上挤出一个有些局促和不习惯的笑容，含混地、诺诺地应道：“啊……好，好……”

他的目光，带着一丝询问，投向了屋里的女主人。

母亲接收到信号，并没有开口，只是用眼神，给了女儿一个清晰的、不容置疑的指令。

张甯在心底再次长长地、认命地叹了口气。她感觉自己不像这个家的女儿，更像是一个被训练有素的工具人，专门负责在关键时刻，递上那把能打开最后一道锁的钥匙。

她站起身，从身后的五斗柜上，捧起了那瓶分量不轻的五粮液，走到那个还带着一脸风尘的男人面前。

“爸，”她的语气，是那种刻意练习过的、平铺直叙的平静，“这是我同学，彦宸。他爸爸让他带了瓶酒给你，说是……感谢我帮彦宸补习的一点谢意。”

她清晰地看到，当“酒”这个字眼，尤其是“五粮液”那经典的红标映入男人眼帘的那一瞬间，他那双原本因疲惫而显得有些黯淡的眼睛里，瞬间绽放出一种近乎于饥渴的、毫不掩饰的璀璨光彩。

那是一种饿狼看到了羔羊，沙漠旅人看到了绿洲时，才会有的、最原始、最本能的喜悦。

母亲看着丈夫那副没出息的样子，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带着一丝无奈的微笑。她没有停顿，立刻发动了第二轮、也是最后一轮的“助攻”。

她伸出手，在那正一手一个“大黄蜂”、一手一个“钢锁”，嘴里念念有词地模拟着“咔咔咔”变形声的亲儿子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光顾着自己玩了？去，拿给爸爸看看你的新玩具。”

“哦！”弟弟如梦初醒，立刻抱着自己的两尊“大神”，献宝似的冲到父亲面前，用一种充满了炫耀与骄傲的语气，大声宣布：“爸爸你看！这是大哥哥送给我的变形金刚！这个叫大黄蜂！这个是钢锁！可厉害了！”

男人先是低头，看着儿子怀里那两个崭新锃亮、造型威武的玩具，愣了一下。随即，他又抬起头，看了看张甯手中那瓶价值不菲的白酒，再看了看眼前这个笑容可掬、礼数周全的少年。

他那被繁重工作磨得有些迟钝的脑子，终于后知后觉地，将这一切串联了起来。

他终于明白，今天家里这位客人的到来，不仅仅是“同学做客”那么简单。

男人那张总是紧绷着的、写满了生活重压的脸，终于在那一刻，彻底松弛了下来。他伸出那双粗糙的大手，郑重地接过了那瓶酒，像是接过了某种权力的交接棒。

“哎呀……这，这怎么好意思呢……”他嘴上说着客套话，脸上的笑容，却已经变得无比真诚和实在，“那…那我今晚上可以喝一杯了吧？”

母亲将手里早已准备好的玻璃杯，不轻不重地放在后爸面前的桌上，那清脆的一声“嗒”，像法官落下的法槌，宣告着审判程序的正式开始。

“可以吃饭了，”她宣布道，随即又转向那个已经快要把自己和玩具融为一体的儿子，“把玩具先放下，吃完饭再玩。”

后爸所有的注意力，此刻都已高度集中在那瓶酒上。他搓了搓手，像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小心翼翼地、甚至可以说是虔诚地拧开了瓶盖。一股醇厚的酒香，瞬间从瓶口溢出，在逼仄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他专注地，为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那琥珀色的液体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诱人。他端起杯子，先是放在鼻下，用力地吸了一口那醉人的香气，脸上已经露出了满足的笑意。然后，他才将杯沿凑到嘴边，深深地啜了一口，享受地半闭上眼，满足地咂了咂嘴，喉咙里发出一声惬意的、长长的“哈——”。

而后，他像是终于从这极致的享受中回过神来，想起了这场酒的“赞助商”，客套地、带着几分男人之间特有的熟稔，问道：“你……你同学要不要也来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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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青色之回忆请大家收藏：()青色之回忆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话音未落，彦宸那双总是闪烁着星光的眼睛里，也适时地、配合地，闪过了一丝跃跃欲试的光芒，他微微前倾，嘴巴张开，那个带着一丝期盼的“那……”字，刚刚吐出一半——

一道冰冷如刀的视线，便精准地、毫不留情地，从身旁射了过来。

张甯甚至连头都没转，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便抢先开口，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高中生喝什么酒？”

那句话，像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瞬间浇灭了彦宸眼中所有跃跃欲试的星光。他立刻像个被老师当场抓包的小学生，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脸上那副跃跃欲试的表情，无缝切换成了最乖巧、最无辜的模样，连忙应声道：“我……我根本不会喝酒的，叔叔您自己喝！”

“哦，哦，那行！”后爸立刻被这番滴水不漏的对话说服了，他乐呵呵地端起酒杯，心安理得地宣布，“那我自己喝！”

他再也没有客套，自顾自地夹了口菜，美滋滋地又呷了一口酒，彻底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至此，最后一票的归属，尘埃落定。

坐在主位上的母亲，将女儿刚才那番死死拿捏住小男友的表演，尽收眼底。她看着女儿那副说一不二的“管家婆”模样，又看了看那个立刻就乖乖听话、收敛起所有锋芒的少年，那双总是平静如深潭的眼睛里，泛起了一丝真正的、彻底的、发自内心的笑意。

她安心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知道，自己这个看似柔弱、实则内心坚硬如铁的女儿，不会被任何人欺负。她有能力，也有智慧，去驾驭这个看似无害、实则心思缜密到“可怕”的少年。

这就够了。

她拿起筷子，夹起那只卤鸭最肥美的鸭腿，稳稳地放进了小儿子的碗里。

一场看似危机四伏的“鸿门宴”，就这样，在父亲满足的咂嘴声、弟弟开心的咀嚼声、母亲安心的微笑，以及两个年轻人之间那心照不宣的、一个眼神就能完成的攻防转换中，彻底化为了一场充满了烟火气的、寻常的家庭晚餐。

巷子口，清冷的晚风吹散了屋内的暖气和酒气，让人精神一振。昏黄的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空无一人的巷道里，仿佛是这个世界上仅有的两个生物。

持续了一整天的紧绷与喧嚣，终于在这一刻，沉淀为一种静谧的、只属于他们二人的安宁。

彦宸双手插在口袋里，微微躬着背，像一只卸下了所有华丽伪装的孔雀，变回了一只等待主人夸奖的大型犬。他低眉顺眼地，用脚尖轻轻踢着路边的一颗小石子，小声地、带着一丝不确定地问道：

“师父，我今天……表现还可以吧？”

张甯垂下眼睑，看着两人被月光拉长的影子，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却又无比真实的笑意。她抬起头，那双清亮的杏眼在夜色中，亮得惊人。

“岂止是可以啊，”她轻声说，语气里是那种看透了一切的、混杂着佩服与无奈的赞叹，“简直是……教科书级别的典范。一招‘投其所好’，精准打击我爸的唯一弱点；一招‘釜底抽薪’，用我弟最无法抗拒的玩具，彻底瓦解我妈的同盟；最后再用我的‘黑历史’当投名状，跟我妈结成‘背叛者同盟’，让她心甘情愿地为你摇旗呐喊。合纵连横，远交近攻，兵不血刃就拿下了整座城池。彦宸同学，你不是不错的孩子，你是兵法大家，外交奇才，是天生的战略家。”

这一长串夹枪带棒、却又字字精准的“彩虹屁”，让彦宸听得是心花怒放，眉眼生辉。他整个人都像被点亮的灯塔，得意地凑上前去，用肩膀轻轻撞了她一下。

“宁哥，你可真是……把我的马屁精髓都给学去了！”

张甯没有理会他的调侃。巷口的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她抬手将它们拨到耳后，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换上了一种深刻的、几乎是恳求的疲惫。

“答应我，”她轻声说，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明天开始，不要再算计了。真的……好累。”

这不仅仅是为今晚的殚精竭虑，更是为过去那些年里，每一个需要她独自算计、步步为营的日子，所发出的、迟来的叹息。

这句话，像一阵温柔的风，吹散了彦宸脸上所有得意的光彩。他看着她眼底那抹尚未完全褪去的倦意，心中一软。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无比认真地面对着她。

“我答应你。”他慨然回答，声音里是那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与承诺，“今天打下这片江山，就是为了以后能在这片土地上，什么都不用想地晒太阳。”

他顿了顿，补充道：“终于可以舒心畅意地，直到期末考试了！”

巷子里的风，带着夜的凉意。路灯的光，温暖而昏黄。

她目送着那个身影，直到他蹦蹦跳跳的、轻快的步伐彻底消失在巷子的拐角。那份如释重负的雀跃，隔着这么远，仿佛都能感染到她。张甯靠在冰凉的墙壁上，长长地，吐出了一整天都憋在胸口的那口浊气，感觉自己像是刚刚打完一场世界大战，卸下了所有铠甲的士兵，连骨头缝里都透着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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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青色之回忆请大家收藏：()青色之回忆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她推开门，回到了那个依旧弥漫着饭菜和酒香的屋子里。

后爸果然还沉浸在第三杯的快意中，一边咂着嘴，一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整个人已经成了一块心满意足的、不需要再费心应付的背景板。弟弟则在里屋的小方桌上，全神贯注地研究着那两个精密的机器人，试图将它们从机器人形态，变成它们原本的载具形态。

母亲，则坐在灯下，正在翻看彦宸最后呈上的那本深蓝色相册。她的动作很慢，神情专注，仿佛在阅读一本极其重要的文献。

见她进来，母亲抬起头，朝她招了招手。

“宁宁，过来。”

张甯走过去，在母亲身边坐下。

“这些照片，你都看过了吗？”母亲问道，目光却没有离开相册。

“没有，”张甯摇了摇头，目光也落在那本摊开的相册上，“有些他给我看过，不过……”她也忍不住低头看去，照片上的自己，或是在图书馆的书架前踮脚找书，或是在操场的单杠上迎风而坐，或是在放学路上咬着一根冰棍，神情专注，眉眼舒展。好些照片，她自己都完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拍下的。

母亲点点头，微笑着说：“喜欢一个人的眼睛，是藏不住的。”

她伸出那只略显粗糙的手指，轻轻点在了右边的一张照片上。

那张照片里，张甯正坐在河边的长椅上。她似乎是听到了身后的呼唤，刚刚转过头来。夕阳的余晖，像最慷慨的画师，从她身后整片地泼洒过来，将她的发丝、脸颊、肩膀，都勾勒出了一层毛茸茸的、温暖的金色描边。

而她的目光，正越过镜头，望向那个按下快门的人。那目光里，没有平日的警惕与疏离，没有解题时的专注与锐利，只有一种被阳光浸透了的、全然放松的柔和，唇角，还噙着一抹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浅浅的笑意。

张甯看着照片里的自己，一时间竟有些失神。

那是她吗？那个看起来……如此温柔，如此不设防的女孩。

她明白了母亲话里的双重含义。

那既是在说照片里，她看向镜头时，那双不自觉流露出温柔与信赖的眼睛。

更是在说那个藏在相机后面，用镜头捕捉下这一瞬间的、彦宸的眼睛。

只有在那样一双充满了爱意与欣赏的眼睛注视下，她才会流露出那样毫无防备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神情。

母亲轻轻地合上了相册，小心地将它放在了五斗柜上，仿佛那不是一本相册，而是一份郑重其事的、关于女儿幸福的证明。

母亲站起身来，动作里有一种少见的、郑重其事的意味。她没有说话，只是示意张甯跟自己走向里屋，也就是她和后爸的卧房。在门口处，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还在自斟自饮、浑然不觉的男人，那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深沉的、一闪而过的疲惫。随即，她转回头，给了张甯一个不容置疑的眼神。

那眼神，让张甯心头一凛。

她惊疑不定地跟了进去。她平时极少走进这个房间，这里是母亲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私人领地。房间比外面更小，也更暗，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药味也更浓郁。一张老旧的双人床，一个上了锁的木箱，便几乎占据了所有的空间。

母亲没有开灯，只是借着从堂屋透进来的昏黄光线，走到床头柜前。她从柜子上拿起一本已经翻得很旧的、平素最爱阅读的《红楼梦》，熟练地拆掉了那层用牛皮纸包着的、保护性的书皮。

然后，她从书的内页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了一张被仔细折了三折的纸。

张甯屏住了呼吸。

母亲将那张纸，在床沿上，缓缓地展开。

那是一张已经微微泛黄的画稿，用铅笔手绘而成，虽然看得出年湮代远，纸张的边缘甚至有些毛糙，但上面的线条，却依然清晰无比。

画中是一个娴静美丽的少女，双手交叠在膝上，坐在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下。看眉眼，立刻就可以分辨出是年轻时的母亲，只是脸上没有如今的倦怠与柔弱，而是充满了那个年纪特有的、未经生活磨砺的鲜活与生命力。

尤其是她那双眼眸，那微微上扬的唇角，那份在恬静中不经意流露出的、仿佛要满溢出来的柔情与笑意，和自己刚才在那本相册里看到的那张、被夕阳勾勒出金边的照片上的神情，几乎一模一样。

张甯的心，在那一刻，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重重地击中了。

她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画稿的右下角。

那里，有一个龙飞凤舞的、用钢笔写下的签名。那个字，笔锋锐利，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无所畏惧的张扬。

那是一个字——宁。

张甯的瞳孔，在那一瞬间，剧烈地收缩。

她惶然地抬起眼，看向自己的母亲，声音因为过度的震惊而变得干涩沙哑。

“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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