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礼城的夜,是凝固的墨。白日的喧嚣与暗藏的杀机,被浓重的黑暗暂时吞没,只余下冷风在狭窄的巷弄间呜咽穿行,卷起尘土与枯叶,如同无数冤魂在低泣。空气里弥漫着石老栓茅屋的草药苦味、李栓柱焦土上的绝望腥气、张二牛酒馆里的疯狂馊臭……种种被“礼法”碾碎的血泪气息,如同跗骨之蛆,缠绕着风吟沉寂的身影。
他带着阿笙,如同两只融入夜色的倦鸟,最终在一处远离主街、早已被大火焚毁、只剩断壁残垣的废弃绸缎庄后院落脚。几堵焦黑的土墙勉强围出一方小小的天地,地上铺着厚厚的、还算干燥的枯草。冷月如钩,悬在坍塌大半的屋脊缺口之上,将惨白的光泼洒下来,映着断壁狰狞的剪影,也映着一大一小两个蜷缩在角落的身影。
阿笙早已精疲力竭,裹着风吟那件破旧的靛青外衫,缩在厚厚的干草堆里沉沉睡去。小脸在月辉下显得异常苍白,眉头即使在梦中也无意识地微蹙着,仿佛白日里目睹的种种人间惨剧,已化作沉重的梦魇,压在他稚嫩的心头。
风吟盘膝坐在阿笙身侧,背靠着一堵冰冷的焦墙。他没有睡。沉寂的眼眸半阖,目光落在腰间的翠竹短笛上。笛身在清冷的月光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泽,那几滴泪斑般的竹纹,如同凝固的琥珀。
德音楼破阵,《采菱谣》涤荡邪氛,心气淬炼后的掌控……这些并未带来丝毫的轻松。石老栓泣血的悲鸣、李栓柱绝望的嘶吼、张二牛癫狂的呓语,如同冰冷的毒蛇,反复噬咬着他的神经。胸中翻涌的憎恶与冰冷的杀意,如同被压抑到极致的熔岩,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每一次手指无意识地抚过笛身,都能感受到笛孔深处传来的、一种近乎渴血的悸动!
以“乐”为刃!
操控人心!
让朱家那群满口“礼义廉耻”的衣冠禽兽,也尝尝那“乐极生悲”的滋味!让他们在极致的狂笑中呕血、扭曲、自相残杀!如同画舫上的周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念头如同毒藤,在憎恶的浇灌下疯狂滋长!
他几乎能想象出朱老太爷、朱璜在那诡谲高亢的魔音下,如同小丑般狂舞、呕血、最终在扭曲的狂笑中气绝身亡的景象!那该是何等快意!何等酣畅淋漓的复仇!
然而——
“风大哥……他们坏,就该活活笑死吗?”
阿笙那稚嫩却如同惊雷般的诘问,再次清晰地响起!
“风大哥!你的笛子……也让人难受啊!”
孩童那撕心裂肺的痛苦哭喊,如同淬了冰的锥子,狠狠扎进他翻腾的杀意之中!
力量……
快意恩仇?
还是……沦为与朱家无异的屠夫?
两种念头在脑海中疯狂撕扯!如同两条巨蟒,缠住他的心神,几乎要将他彻底撕裂!体内那新淬炼的、温润坚韧的心气,在这剧烈的意念冲突下,竟隐隐有失控沸腾的迹象!指尖下的竹笛,温润不再,反而传来一种刺骨的冰寒!
就在这心念激荡、杀意与理智激烈交锋的刹那——
“唳——!”
一声极其短促、如同金铁摩擦般的鸟鸣,毫无征兆地划破死寂的夜空!
声音不高,却异常尖锐、清晰,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奇异韵律,瞬间压过了巷弄间的风声呜咽!
风吟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瞬间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沉寂的眼眸猛地抬起,锐利如电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向声音的来源——那废弃绸缎庄最高处、一段尚未完全坍塌、在月光下投下巨大阴影的焦黑屋脊!
屋脊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
那人身形颀长,穿着一身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的玄色劲装,脸上罩着一张毫无表情、只露出眼睛和口鼻的黑色皮质面具。面具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冰冷的哑光,如同乌鸦的喙。他就那样随意地蹲坐在屋脊最高处的一根焦黑木梁上,姿态放松,如同栖息在枯枝上的寒鸦。夜风吹拂着他玄色的衣角,猎猎作响,却吹不动他半分身形。
影鸦!
风吟的神经瞬间绷紧到极致!这个名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沉寂的心湖中激起冰冷的涟漪。他从未见过此人,但对方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如同深潭般幽邃,如同古井般沉寂,却又隐隐透着一丝洞悉一切的锐利——让他瞬间明白,此人绝非朱府的鹰犬,也非为那五千两白银而来的亡命徒!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存在!
影鸦的目光,如同两道无形的冰线,穿透夜色的阻隔,精准地落在院中风吟的身上。那目光没有敌意,没有杀机,只有一种近乎淡漠的审视,仿佛在观察一件值得玩味的器物。
他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如同砂砾摩擦,却清晰地穿透了夜风的呜咽,一字一句,如同冰珠坠地,砸进风吟的耳中:
“心主喜,其气如火。”
八个字!
如同八道惊雷!
狠狠劈在风吟那翻腾着杀意与挣扎的心湖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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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七情武器请大家收藏:()七情武器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风吟的身体猛地一震!那双沉寂的眼眸深处,第一次爆射出难以置信的厉芒!对方竟一语道破了他力量的本源!那源于生命深处、以“喜悦”为燃料的奇异心气!这秘密,连他自己也是在德音楼破阵后才真正洞悉!
影鸦的声音继续响起,带着一种洞穿世情的淡漠:
“火,可暖人心。” 他的目光似乎扫过风吟身边沉睡的阿笙,又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城西木器坊那老木匠肩颈无意识的松弛。
“亦可……焚人心。” 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刀,仿佛穿透了风吟的胸膛,直视着他心中那翻腾的、欲以“乐”为刃屠戮朱家的滔天杀意!更仿佛映照出江南画舫上那场由他亲手操控的血色狂欢!
风吟握着竹笛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瞬间泛白!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骨窜升!
影鸦微微歪了歪头,那乌鸦面具下的眼睛,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微光:
“乐极则生悲,过犹不及。”
乐极生悲!
画舫血宴!周家宾客狂笑至死!
渔村诘问!阿笙惊惧的眼神!
德音楼破阵!悲喜反噬的瞿老屠老大!
这八个字,如同最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剖开了风吟心中那名为“复仇快意”的毒瘤,露出了其下流淌的脓血与毁灭的本质!以“乐”操控人心,无论初衷为何,其结果……终究是悲!是毁灭!是失控!是与他所憎恶的朱家……殊途同归!
“礼……” 影鸦的声音略微拖长,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如同古老的箴言,“非束缚汝之喜悦。”
束缚?
风吟心头一动。朱门那森严冷酷的“礼法”,不正是束缚人心的枷锁?与他的“乐”之力,岂非南辕北辙?
“乃定汝心火之度,” 影鸦的声音陡然变得清晰、有力,如同重锤敲击在风吟的心坎上,“护人护己之界。”
定心火之度!
护人护己之界!
如同九天之上垂落的甘霖,瞬间浇灭了风吟胸中那翻腾的、几乎要焚尽一切的憎恶烈焰!又如同最精纯的寒泉,涤荡了他灵台因杀意而蒙蔽的尘埃!
礼!
非枷锁!
非教条!
而是尺度!是界限!
是驾驭那源于喜悦的、如同烈火般力量的缰绳!是保护他人不被这力量灼伤、也保护自身不被这力量反噬焚毁的……堤坝!
真正的“礼”,不是朱家门楣上那块冰冷的“礼义廉耻”匾额,不是祠堂里森严的牌位与刑具!而是对生命本身的敬畏!是对力量边界的清醒认知!是心中那一道不可逾越的……底线!
风吟握着竹笛的手指,无意识地松开了几分。那刺骨的冰寒感悄然褪去,竹身重新传来温润的触感。他抬起头,望向屋脊上那道玄色的身影。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已然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明澈与深思。
影鸦似乎很满意风吟眼神的变化。他不再多言,只是对着风吟,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那动作快如闪电,如同寒鸦点水,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下一刻,他蹲坐的身影毫无征兆地变得模糊!
如同墨汁滴入深水,又似寒鸦振翅!
玄色的身影在月下屋脊上轻轻一晃,便已化作一道融入夜色的淡影,无声无息地掠过焦黑的屋脊,几个起落,便彻底消失在仪礼城鳞次栉比的、被月光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屋宇暗影之中,再无踪迹可循。
仿佛从未出现。
唯有那冰冷沙哑的箴言,如同烙印般,深深镌刻在风吟的心湖深处:
“心主喜,其气如火。可暖人心,亦可焚人心。乐极则生悲,过犹不及。‘礼’非束缚汝之喜悦,乃定汝心火之度,护人护己之界。”
风吟依旧盘膝坐在冰冷的焦墙下。月光无声地流淌,照亮了他沉寂的侧脸,也照亮了他手中那管温润的翠竹短笛。
他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笛孔之上,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抚过。胸中那翻腾的憎恶与杀意,如同退潮般缓缓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坚硬、却也更加……清晰的决心。
影鸦点迷。
乐之极处,亦是深渊之畔。
而“礼”,便是那丈量深渊、护持己身的……界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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