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的寒风,如同舔舐伤口的鬣狗,在锦云城高耸的城墙外徒劳地呜咽嘶吼。城墙的阴影冰冷厚重,将城内城外割裂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莫衡停在距离城门尚有半里之遥的一片枯萎的芦苇荡里。深秋的芦苇早已失去了柔韧,只剩下焦黄枯槁的杆茎,在寒风中僵硬地摇曳,发出“沙沙”的哀鸣,如同无数枯骨在摩擦。他藏身其中,目光穿透稀疏的苇杆,投向那座巨大的、吞噬了他一切又将他污名加身吐出的城池。
城门洞开。人流车马如同细小的蝼蚁,在巨大的门洞下进进出出。守卫的兵丁裹着臃肿的号衣,抱着长枪,呵欠连天,对进出的人流只是懒散地扫视几眼。海捕文书依旧贴在城墙根最显眼的位置,那扭曲的画像和猩红的官印,在灰白天光下格外刺目。偶尔有行人驻足,指指点点,脸上带着或惊恐、或鄙夷、或贪婪的神情。
污名如同无形的枷锁,悬在城门之上,也死死锁在他的脊梁上。
他不能这样进去。活死人的气息,背上的乌木秤杆,衣袍上干涸发黑的血渍和泥泞……这一切,都如同黑夜里的明灯,会瞬间将他暴露在无数贪婪和恐惧的目光之下,引来灭顶之灾。
肺腑深处,冰冷的哀气如同蛰伏的冰龙,在仇恨的刺激下无声翻涌。他低下头,看向自己枯槁僵硬、覆盖着一层薄薄冰霜的双手。这双手,昨夜还在荒野的土坳下,因那致命的线索而几乎失控地引动秤锤的寒芒。此刻,它们需要另一种力量——伪装的力量。
他缓缓蹲下身,伸出那双冰冷僵硬的手,插入脚下冰冷的淤泥之中。粘稠、腥臭、带着腐烂水草气息的烂泥,瞬间包裹了他的手指、手腕。他没有丝毫犹豫,如同最熟练的工匠,开始将这肮脏的淤泥,仔细地、一层层地涂抹在自己的脸上、脖颈上、手臂上、以及那身早已看不出本色的破烂衣袍上。
动作机械而精准。冰凉的淤泥覆盖了皮肤上那层不自然的白霜,掩盖了衣袍上干涸的血痂和泥泞的污迹。他抓了一把枯草和烂叶,揉碎了,胡乱地塞进自己纠结油腻的头发里。最后,他脱下脚上那双早已破烂不堪、沾满泥泞的皂靴,赤足踩进冰冷的烂泥中。
寒意刺骨,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但这冰冷,比起肺腑深处的哀恸之寒和操控寒星的反噬之冷,简直微不足道。
当他再次直起身时,镜花水月,判若两人。
一个最底层、最肮脏、最不起眼的乞丐。佝偻着背,步履蹒跚,脸上糊满厚厚的、干裂发黑的泥垢,只露出一双空洞、麻木、仿佛被生活榨干了所有神采的眼睛。头发如同枯草窝,沾满泥污和草屑。破烂的衣衫被淤泥浆硬,散发着难以言喻的酸腐气息。赤足上沾满泥巴和草屑,冻得青紫。那杆标志性的乌木秤杆,被他用一根从破庙里扯来的、同样肮脏不堪的草绳,紧紧捆扎在背上,外面又裹了几层同样沾满污泥的破布烂麻。远远看去,不过是一个背着破烂行囊、行将就木的老乞丐身上,最寻常不过的累赘。
冰冷,从内而外。此刻,连眼神也完美地融入了这层肮脏的伪装之下。只有肺腑深处翻涌的哀气,和紧贴后背那沉甸甸、冰凉凉的秤锤触感,提醒着他自己是谁,为何而来。
他如同荒野中一片被寒风卷起的枯叶,飘忽地、无声地融入了通向城门的人流之中。
守卫兵丁的目光懒散地扫过这个散发着恶臭、脚步虚浮的老乞丐,脸上毫不掩饰地露出浓重的厌恶,如同驱赶苍蝇般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莫衡低着头,喉咙里发出几声含混不清、如同破风箱般的呻吟,脚步踉跄着,毫无阻碍地通过了那象征着污名与枷锁的城门洞。
一步踏入。
喧嚣。刺耳的喧嚣。
叫卖声、车马声、讨价还价声、酒楼丝竹声、孩童嬉闹声……瞬间如同滚烫的油锅,劈头盖脸地浇灌下来!浓烈的香料味、食物香气、汗味、牲畜粪便味、脂粉味……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属于活人的、繁华的浊流。
这声音,这气味,这扑面而来的、属于锦云城的“生”的气息,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在莫衡冰冷死寂的心湖之上!
就在昨夜,就在这座城池的某个角落,他的至亲骨肉,倒在冰冷的血泊之中,生命连同温度一同流逝!他们的血,或许还未干透!而这里,这里的人,这里的繁华,这里的喧嚣……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甚至,他们还在唾骂着他的名字,用最恶毒的言语描绘着他的“罪行”,用贪婪的目光觊觎着那五千两沾满至亲鲜血的赏银!
冰冷。一种比荒野寒风更刺骨、更深入骨髓的冰冷,瞬间冻结了他全身的血液。肺腑中的哀气疯狂翻涌,带着一种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戾!他紧贴着后背的乌木秤杆,秤锤部位传来一阵清晰无比的、压抑的震颤!仿佛那沉睡的冰眼,也感受到了这极致的讽刺与愤怒,即将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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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七情武器请大家收藏:()七情武器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莫衡猛地闭上眼!用尽全身的意志力,如同在万丈悬崖边勒住狂奔的烈马,死死将那股翻腾的杀意和哀气压回肺腑深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刺破那层泥垢,带来细微的刺痛感,让他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不能失控。绝不能在此刻失控。
他再次睁开眼时,那空洞麻木的眼神深处,所有的波澜都被强行冻结、掩埋,只剩下一种近乎非人的、冰冷的死寂。他微微佝偻着背,脚步拖沓,像一个真正的、被生活彻底压垮的老乞丐,随着人流的涌动,缓缓地、无声地向前挪动。
繁华的街市在他眼中流淌,却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和温度,只剩下冰冷扭曲的线条和无声的讽刺。
绸缎庄门口,伙计正满面红光地抖开一匹流光溢彩的锦缎,唾沫横飞地向衣着光鲜的客人吹嘘着“苏杭新到的上品”。莫衡的目光扫过那匹锦缎,眼前浮现的却是苏柔生前最珍爱的一件用同样锦缎裁制的春衫,如今,想必已和它的主人一同,化作了莫府废墟中的一缕焦灰。
酒楼里,觥筹交错,酒令喧天,食客们满面红光地撕扯着烤得金黄的肥鸡。莫衡的胃里空空如也,却只感到一阵冰冷的恶心。他仿佛看到麟儿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冰冷的血泊里,小小的手还保持着生前抓握的姿态,或许是想抓住母亲递来的、一块小小的、香甜的糕点?
金玉铺子前,珠光宝气,晃得人眼花。衣着华贵的妇人挑拣着金簪玉镯,笑声清脆。莫衡的目光落在其中一支素银簪子上,样式普通。他的指尖在肮脏的袖中微微痉挛,仿佛还残留着在莫府废墟焦土中摸索到苏柔那枚素银簪时的冰冷触感。
每一幕繁华,都像是一把冰冷的锉刀,狠狠刮擦着他早已血肉模糊的心。肺腑中的哀气在冰冷的死寂外壳下无声地翻腾、凝聚,变得更加精纯,更加沉重。
他像一个真正的幽灵,一个被繁华世界遗忘的阴影,在喧嚣的锦云城街道上无声地穿行。脚步最终停在了一条更加喧嚣、却弥漫着另一种更原始、更粗粛气息的街道口。
金玉街。
街道两旁,商铺的幌子招摇着。粮行、布庄、钱庄、当铺……许多铺面的门楣上,都悬挂着一个硕大的、金光闪闪的“金”字徽记,如同烙铁,宣示着它们共同的归属。
金满堂的产业。
莫衡在街角一处堆满杂物、散发着浓重尿臊味的阴影里缓缓坐下,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他将破烂的、沾满泥污的草帽往下压了压,遮住了大半张脸,只留下一条缝隙,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冰冷蛇瞳,无声地扫视着街对面的景象。
第一家,“金丰米行”。
铺面阔气,伙计精干。门口支着两张长条桌,上面摆放着几个敞开的米斗,雪白饱满的大米在阳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进出的客人多是些穿着短打的脚夫、面色黝黑的农人,他们扛着或挑着沉重的麻袋,脸上带着期盼和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
莫衡的目光,落在了米行门口一个穿着管事短褂、身材干瘦、眼神却异常锐利的汉子身上。他手里拿着一杆小巧的黄铜秤,秤杆油亮。每当有农人扛着粮食进来,他便上前,麻利地解开麻袋口,抓起一把米,放在掌心捻一捻,吹一吹,然后熟练地倒进秤盘里。
他的动作很快,手指在秤杆的刻度星花上飞快地拨动着秤砣。
一个穿着补丁短袄、满脸风霜的老农,佝偻着背,吃力地扛着一袋谷子走到桌前,脸上挤出谦卑的笑容:“李……李管事,您给掌掌眼……”
那李管事眼皮都没抬,接过麻袋,动作娴熟地抓起一把谷子,随意捻了捻,撇了撇嘴:“次等货,瘪谷多,水分重。” 他不由分说,将谷子倒入秤盘,手指在秤杆上飞快地拨动了几下。秤杆尾部高高翘起。
“一百零三斤。”李管事的声音毫无波澜,“按次等粮价,三文一斤。”
老农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急切地指着秤杆:“管……管事老爷,您……您这秤砣……是不是压得低了点?俺……俺在家称过,足有一百一十斤啊!而且……俺这谷子都是上好的……”
“放屁!”李管事脸色一沉,三角眼一瞪,“我金丰米行的秤,是官府验过的‘公平秤’!童叟无欺!你说我秤不准?那就是说官府不公了?嗯?!”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秤盘里的谷子都跳了一下。几个膀大腰圆的伙计立刻围了上来,眼神不善地盯着老农。
老农吓得一哆嗦,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后面的话全咽了回去。他看着秤杆上那明显被做了手脚的刻度,看着李管事那冷漠而凶狠的眼神,再看看周围虎视眈眈的伙计,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绝望和无奈。
“……是……是小的眼拙……眼拙了……”他佝偻着腰,声音带着哭腔。
李管事冷哼一声,飞快地拨动秤砣,秤杆终于平衡,他报出一个更低的斤两,然后扔出几串铜钱,像打发叫花子一样:“拿好!下次再敢啰嗦,这金丰米行,你一粒谷子也别想卖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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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七情武器请大家收藏:()七情武器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老农颤抖着捡起那明显少于预期的铜钱,嘴唇哆嗦着,最终什么也没说,扛起空瘪的麻袋,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踉踉跄跄地消失在人群里。
莫衡坐在阴影中,冰冷的目光扫过那杆油光发亮的“公平秤”,扫过李管事嘴角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冷笑,扫过那几个膀大腰圆、如同门神般的伙计。肺腑中的哀气无声地翻涌了一下,如同冰层下的暗流。他想起了那夜在破庙中,自己第一次尝试用意念牵引寒星时,那种失控的狂暴和反噬的冰寒。此刻,这种冰冷而沉重的感觉,再次清晰地浮现。
他移开目光,投向下一家。
“金瑞布庄”。
铺面更大,装潢也更显奢华。各色绫罗绸缎在宽敞的店堂里流光溢彩。进出的多是些衣着体面的妇人小姐,伙计们点头哈腰,满脸堆笑。
然而,在布庄侧面的小巷口,气氛却截然不同。
一个挑着扁担、上面挂着几匹粗布的小贩,被两个穿着金府护卫服饰、腰挎短刀的壮汉堵在墙角。其中一个壮汉,脸上带着一道蜈蚣似的刀疤,正用蒲扇般的大手,恶狠狠地戳着小贩的胸口。
“……他娘的!交不上‘平安钱’,还敢在金爷的地盘上摆摊?活腻歪了?!”刀疤脸的声音如同破锣,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小贩脸上。
小贩吓得面无人色,紧紧护着自己的担子,哀求道:“王……王头儿……求您再宽限两天……这两天生意实在不好……家里娃儿还等着米下锅……”
“宽限?老子宽限你,谁宽限老子?”刀疤脸狞笑一声,猛地一脚踹翻了小贩的扁担!几匹粗布滚落在地,沾满了尘土。“没钱?那就拿布抵!”他一挥手,另一个护卫立刻上前,粗暴地去抢夺地上的布匹。
“不要!那是俺的命根子啊!”小贩哭喊着扑上去,死死抱住其中一匹布。
“滚开!”刀疤脸眼中凶光一闪,猛地抡起拳头,狠狠砸在小贩的太阳穴上!
“砰!”一声闷响。
小贩连哼都没哼一声,眼前一黑,软软地瘫倒在地,额角瞬间鼓起一个乌青的大包,鲜血顺着鬓角流了下来。
“呸!不识抬举的东西!”刀疤脸啐了一口,和同伴抱起那几匹沾了血的粗布,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只留下昏迷的小贩躺在冰冷的巷子里,额头的鲜血在尘土中慢慢洇开。
莫衡冰冷的目光扫过巷口那滩刺目的血迹,扫过那两个护卫嚣张的背影,最终落在那昏迷小贩痛苦扭曲的脸上。肺腑深处的哀气,如同被投入了火星的冰窖,无声地沸腾、燃烧!一种冰冷的、熟悉的感觉顺着脊柱蔓延——那是操控寒星前,哀气被强行凝聚压缩时,那种沉重而危险的力量感!他放在膝上的手,在肮脏的破布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移开视线,仿佛那目光也带着千钧重量。最终,落在了街道尽头,那栋最为喧嚣、也最为奢华的建筑——一座三层高的朱红楼宇。巨大的牌匾上,三个烫金大字在夕阳余晖下闪烁着刺目的光芒:
金玉楼。
楼前车水马龙,装饰华丽的马车停满两侧。衣着光鲜的客人络绎不绝,门口站着几个穿着绸缎短褂、眼神精悍的护卫,审视着每一个进出的人。楼内隐隐传来骰子碰撞的脆响、兴奋的呼喊、绝望的哀嚎、还有女子娇媚的调笑声,混杂成一股令人头晕目眩的、充满**与堕落的浊流。
那是金满堂的核心。也是吞噬了无数人家财、性命乃至灵魂的销金窟、白骨场。
莫衡的目光,如同两道无形的冰锥,穿过喧嚣的人流,死死钉在那块金光闪闪的匾额之上。肺腑深处翻腾的哀气与冰冷的杀意,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后背紧贴的乌木秤杆,秤锤部位传来一阵剧烈而压抑的震颤!那沉甸甸的冰冷感,如同呼应着他体内狂暴的力量,几乎要挣脱破布的束缚!
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刺骨的空气涌入肺腑,如同吞下无数冰针。他闭上眼,强行将那股几乎要破体而出的狂暴哀气和杀意,连同秤锤的震颤,一同压回那深不见底的冰寒死寂之中。
再睁开眼时,阴影里的老乞丐,眼神已彻底化为一片冻结万物的寒潭。
他缓缓站起身,如同枯叶被风吹动,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金玉街旁一条更加狭窄、肮脏的小巷深处。身影被浓重的阴影吞没,只留下身后那片喧嚣刺目的繁华,以及那三处如同毒疮般镶嵌在锦云城肌理上的金氏产业,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如同巨兽獠牙般的阴影。
秤杆无声,哀气凝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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