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烟雨柔,周府寿宴奢。
画舫之上,风吟指下竹笛初如春溪潺潺,倏忽变调成裂帛之音。
满堂朱紫,笑声渐次扭曲癫狂,有人撞翻烛火引燃锦绣,有人呕血扑地气绝身亡。
火焰舔舐着波光,倒映他眼中一片寒潭——笛声愈欢,杀意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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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水,是酿了千年的酒,醉得骨头都酥软。五月的风掠过运河,带着新荷初绽的微腥和湿漉漉的暖意,也卷着周府寿宴上泼天喧阗的声浪,直扑向两岸垂柳。
好大一座画舫!
三层楼阁,飞檐斗拱,遍扎彩绸,灯火煌煌,将半边墨色水面映得如同烧熔的金箔。它停泊在周府那气派得近乎僭越的后园水榭前,仿佛一头披红挂彩的巨兽,吞吐着江南半壁的富贵风流。丝竹管弦之声沸反盈天,混着劝酒令、谄媚语、放浪形骸的大笑,从雕花的窗棂、敞开的舱门里汹涌而出,震得水波都起了褶皱。
今日是“周半城”周大老爷的五十大寿。这“半城”二字,绝非虚言。粮米、盐铁、绸缎、当铺……触角深入膏腴之地,连府衙的朱笔落下,有时也要先掂量掂量周府的脸色。这寿宴,便是权势与财富**裸的炫耀场。
风吟便在这喧天的富贵与俗乐里。
他斜倚在画舫顶层外廊一根朱漆圆柱旁,身影半隐在灯火的阴影与运河吹来的微凉夜风之中。一身洗得发白的靛青布衣,与满目绫罗绸缎格格不入。面容清癯,轮廓在明明暗暗的光影里显得有些模糊,唯有一双眼睛,半阖着,眼尾微微上挑,却不见半分暖意,倒像两粒沉在寒潭底的黑石子。
他手中握着一管笛。笛身修颀,色泽温润,是上好的湘妃竹,竹节处天然生就的几滴泪斑,在流转的灯火下,如同凝固的血痕。
笛声,便是在这满堂喧嚣中,悄然渗入的。
初时极低,极柔,如春日里悄然融化、悄然汇聚的第一缕溪水,怯生生地贴着地面流淌。它巧妙地攀附在堂中那班正在卖力演奏的庞大乐班奏响的喜庆调子上,丝滑地融入,仿佛本就是其中不起眼的一缕清音。几个挨得近的宾客,只觉得耳中那油腻的喧嚣似乎被轻轻拂去一层,心头莫名地敞亮了些,举杯的动作都轻快了几分。
“咦?”一个微醺的盐商侧耳,“哪来的笛子?倒是清亮!”
无人回答。宴席正酣,觥筹交错,谁会在意一缕新加入的、微不足道的笛音?
风吟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并非愉悦,更像是一种冰冷的确认。他半阖的眼睑下,眸光沉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不起波澜,却带着一种专注到令人心悸的力量。
笛音,就在这专注里,变了。
依旧欢快,甚至更加高亢、跳脱,但那欢快里却陡然生出一种尖锐的棱角,像淬了火的针尖!节奏骤然加快,不再是溪流潺潺,而是密集如骤雨敲打芭蕉,又似无数细小的毒蛇在耳膜深处急速游蹿、吐信!
“咚!”一个正举杯大笑的绸缎庄主,笑声猛地一滞,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随即爆发出更加剧烈、更加狂放的大笑。“哈哈!哈哈哈!”他笑得前仰后合,杯中美酒泼了一身,昂贵的苏绣袍子污了一大片,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疯狂地拍着桌子,笑得眼泪鼻涕齐流。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
“嗬嗬嗬……”又一个宾客加入,笑声嘶哑,如同破风箱抽动。
“嘻嘻…嘻嘻嘻…”娇媚的笑声变得尖锐刺耳,如同夜枭。
笑声,失控了!
那奇诡高亢的笛音,像一根无形的线,蛮横地穿透了所有嘈杂,精准地缠住了每个人的耳鼓,勒紧了他们的心弦!心跳被笛音蛮横地拖拽着,疯狂地加速、再加速!血液在血管里奔腾冲撞,撞得人头晕目眩,撞得胸腔里那颗心像要破膛而出!
“好!好!好乐!哈哈!”有人猛地站起,双眼赤红,脸上是狂喜到扭曲的笑容,手脚却不受控制地乱舞起来。他肥胖的身躯撞翻了旁边侍女手中托盘,精致的瓷盘玉盏稀里哗啦碎了一地。他犹自不觉,继续狂舞,踉跄着撞向一根支撑着巨大红纱宫灯的立柱!
“砰!”沉重的撞击声。
“哗啦——!”悬挂的宫灯剧烈摇晃,里面燃烧着的数十根小儿臂粗的红烛猛地倾倒!滚烫的烛泪飞溅,橘红的火焰如同贪婪的舌头,瞬间舔舐上那垂落的、价值千金的茜素红云锦帷幔!
火!
一点火星落在锦绣上,嗤啦一声轻响,随即轰然蔓延!如同泼了油,火舌沿着帷幔疯狂向上攀爬,贪婪地吞噬着一切可燃之物。浓烟带着刺鼻的焦糊味,瞬间升腾而起!
“火!走水了!!”终于有人从那诡异的狂笑中惊醒一丝神智,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然而,更多的人,依旧深陷在笛音制造的狂喜地狱里!
“哈哈哈!烧得好!烧得妙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指着熊熊燃烧的火焰,笑得喘不过气,身体剧烈地抽搐着,突然,“噗”地一声,一大口鲜血如同箭矢般从口中狂喷而出,溅在面前满桌的山珍海味上,猩红刺目。他脸上的狂笑还僵着,人却像一截朽木般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撞翻了身后的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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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七情武器请大家收藏:()七情武器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嘻嘻…飞啊…我要飞…”一个华服公子哥儿,脸上挂着梦幻般的痴笑,摇摇晃晃地冲向船舷。旁边有被火光惊醒的仆役想拉住他,却被他狂乱挥舞的手臂一把推开。“噗通!”水花四溅,人影瞬间被漆黑的运河水吞没。
“嗬嗬…嗬…”一个贵妇趴在地上,还在徒劳地大笑着,双手却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指甲深陷皮肉,勒出紫红的印痕,眼球暴突,脸色由红转青。
修罗场!
方才还是人间极乐的富贵乡,转瞬已成人间炼狱!狂笑、惨叫、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杯盘碎裂声、落水声、呕吐声、垂死的呜咽……所有声音被那越来越尖锐、越来越急促、如同魔爪挠刮琉璃的笛音强行糅合在一起,形成一曲疯狂而血腥的交响!
火焰已经燎上了画舫顶层的木质飞檐,贪婪地吞噬着彩绸和木头,发出噼啪的爆响。浓烟滚滚,呛人欲呕。灼热的气浪扭曲了空气,也扭曲了那些在火光映照下疯狂舞动、抽搐、狂笑或濒死的扭曲人影。
风吟依旧斜倚着那根朱漆圆柱。
他闭着眼,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修长的手指在翠竹笛孔上灵动跳跃,快得只剩一片模糊的青影。笛声攀上了一个令人头皮炸裂的尖峰,如同无数把淬毒的冰锥,狠狠凿进每个人的天灵盖!
他嘴角那缕若有若无的弧度,此刻清晰可见。那是一种近乎刻薄的笑意,冰冷地挂在脸上。然而他的眼睛——不知何时已完全睁开。那双眸子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没有半分因这亲手制造的恐怖景象而生的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万古玄冰般的冷然,映照着眼前疯狂跳跃的火焰和扭曲的人间惨剧。那冷,比他指下催命的笛音,更寒彻骨髓。
心气,在他体内奔涌鼓荡,如同无形的风暴,推动着那致命的笛音,精准地拨弄着每一根濒临崩溃的心弦。这力量源于他,却与他此刻的意志剥离,成为一种纯粹的、冰冷的、用于毁灭的工具。
火势更大了,整条画舫的上层几乎都笼罩在烈焰之中,像一只在运河上熊熊燃烧的巨大火炬。猩红的火光倒映在浑浊的水面上,随着波浪扭曲晃动,如同地狱裂开了缝隙,将这浮华的人间宴席,一点点拖入无底深渊。
风吟的笛音,终于在最尖锐、最疯狂的一个拔高音之后,戛然而止。
如同绷紧的弓弦骤然断裂。
满船歇斯底里的狂笑和垂死挣扎的呜咽,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瞬间掐灭。只剩下火焰燃烧的爆裂声、木料坍塌的呻吟、以及零星的、劫后余生般的痛苦呻吟和压抑不住的啜泣。
他缓缓放下唇边的竹笛。那管翠竹,在冲天火光的映照下,流转着一层妖异而冰冷的暗红光泽,笛身上湘妃竹的泪斑,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风吟的目光,淡漠地扫过甲板上横七竖八的躯体——狂笑至死的、呕血身亡的、撞得头破血流的、被火焰吞噬焦黑的……最终,落在那片仍在熊熊燃烧、吞噬着昔日荣华的朱门锦绣之上。
嘴角那点冰冷的弧度,慢慢平复。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竹笛随意地插回腰间,动作轻描淡写,仿佛刚才那场屠戮盛宴,不过是随手拂去了一片落叶。
夜风裹挟着浓烟与血腥气扑面而来,吹动他额前几缕散落的黑发。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片由他亲手缔造的人间地狱,那深潭般的眼底,依旧只有一片化不开的、死寂的冷然。
然后,他转身。
靛青的身影,如同融入浓重夜色的水痕,悄无声息地掠过燃烧的船舷,踏过漂浮着残羹冷炙与焦黑碎木的污浊水面,几个起落,便已稳稳立在远处运河青石砌就的冰冷岸堤上。
身后,是映红半边天的巨大火场,是人间富贵顷刻崩塌的哀鸣。
风吟没有回头。
运河的水波,无声地荡漾开去,将那冲天的火光、凄厉的余烬、还有那新添的、名为“魔笛”的恐怖烙印,一圈圈,推向更远的黑暗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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