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音楼内,死寂如渊。
《采菱谣》最后一个纯净舒缓的音符,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的涟漪无声地扩散,最终消散在满目狼藉与无数道茫然惊惧的目光之中。空气里残留着汗味、血腥、呕吐物的酸腐,还有那被魔音撕裂后尚未散尽的、令人心悸的能量余烬。然而,那令人癫狂崩溃的“悲喜**阵”,终究是彻底溃散了。
风吟缓缓放下唇边的竹笛。翠竹温润,在楼内残存的灯火映照下,流转着一层内敛的光泽,笛身上湘妃竹的泪斑,褪去了妖异,显出原本深沉的紫褐。他睁开眼,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扫过全场——横七竖八瘫软在地、眼神空洞的宾客;掀翻的桌椅;泼洒的酒菜;还有空气中弥漫的劫后余生的麻木与惊惶。最终,他的目光落向后台深处,那里传来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和器物被撞翻的杂乱声响。
魔音自溃。
清浊自分。
朱门精心布置的杀局,已成笑话。
他神色如常,甚至没有多看二楼那被掀开一道缝隙、透出怨毒目光的“观澜轩”帘幕一眼。只是微微侧身,目光投向大厅通往后台的那扇微微敞开的角门。
暗巷角落,破戏箱后。阿笙小小的身体依旧蜷缩着,小脸煞白,如同被暴雨蹂躏过的雏鸟。方才那撕裂心神的魔音风暴,虽因风吟及时破阵而未能持续摧残,但残留的恐惧与痛苦依旧深深烙印在孩童脆弱的神经里。他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睁得圆圆的,里面盈满了未干的泪水和巨大的惊悸,小小的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当风吟的目光穿过混乱的人群,穿过那扇角门,落在他身上时,阿笙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猛地一颤!那双惊惧的大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如同找到失散亲人般的、混合着巨大委屈和依赖的光芒!他挣扎着想从戏箱后爬出来,手脚却因残留的恐惧而酸软无力。
风吟的身影动了。他没有理会满场的混乱,没有在意那些投向他的、混杂着恐惧、敬畏、茫然和探究的复杂目光。靛青的布衣在狼藉的地面上无声掠过,如同掠过水面的飞鸟。他几步便已穿过大厅,来到那扇角门前。
弯腰,伸手。
动作平稳而自然,没有丝毫犹豫。
那只沾着些许血迹和灰尘、骨节分明的手,稳稳地握住了阿笙冰凉、还在微微颤抖的小手。
一股温润平和的暖意,如同涓涓细流,顺着相握的手掌,悄然流入阿笙冰冷的身体。那深入骨髓的惊悸和残留的魔音刺痛感,竟被这暖意无声地驱散了几分。阿笙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溺水者终于浮出水面,黑亮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却不再是纯粹的恐惧,而是找到了依靠的、巨大的委屈和安心。他用尽全身力气,紧紧回握住风吟的手,小小的身体如同藤蔓般紧紧靠了过去。
风吟没有言语,只是轻轻一带,便将阿笙从破戏箱后拉出,护在自己身侧。他低头看了一眼孩童煞白的小脸和盈满泪水却无比依赖的眼睛,沉寂的眼底深处,那潭万年玄冰般的死水,似乎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漾开一丝极其细微、难以察觉的涟漪。随即,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巷口外依旧混乱的街道,不再停留,牵着阿笙,转身便朝着巷子更深的阴影处走去。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很快融入了德音楼后街浓重的黑暗之中,如同被夜色吞噬的水痕,再无踪迹可寻。
德音楼二楼,一处被巨大廊柱阴影半掩的雅间露台。
柳清霜一身月白长衫,如同融入楼内光影的一抹清冷月光,悄无声息地独立于此。从风吟踏入德音楼,到魔音骤起,再到那纯净的《采菱谣》涤荡邪氛,直至他牵着那惊魂未定的孩童安然离去……她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此刻,她清冷如霜的脸上,再无半分平日的沉静与决然。那双总是带着凛然正气的眼眸中,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震撼与……深深的迷茫!
她看到了什么?
她看到那个被师门定为“惑乱人心、灭绝人性”的“魔笛”妖人,在足以绞杀心神、令无数高手瞬间崩溃的“悲喜**阵”核心,非但没有施展出传闻中那诡谲高亢、操控人心的“魔音”,反而吹响了一首……最普通、最质朴的江南乡间小调!
《采菱谣》!
那笛音,毫无攻击性!毫无诡谲之处!只有纯粹的、对生活劳作的朴素喜悦,对自然馈赠的虔诚感恩!那是一种源自生命本真的力量,一种超越了一切音律技巧、直指人心的温暖与平和!
正是这看似毫不起眼的乡音俚曲,竟如同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它不仅抚慰了阵中受创的无辜者,更以其蕴含的、对生命最朴素的尊重与喜悦之力,引动了布阵者自身充满戾气与**的内息根基,导致悲喜反噬,魔音自溃!
这绝非邪功!
这是……近乎于道的返璞归真!是以音律为桥,沟通天地自然、唤醒生命本真的无上境界!其音律造诣之高,对“乐”之本质理解之深,早已超出了清音阁“以音正心、涤荡邪氛”的范畴!这是更高层次的“和”!是“乐”与“生”的完美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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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七情武器请大家收藏:()七情武器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柳清霜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腰间那柄从不离身的古琴琴囊。冰冷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颤。她想起了城外竹林初遇。那时,对方以一曲《空山鸟语》引动竹风鸟鸣,隐隐压制了她的“清心正音诀”。当时她只觉对方音律造诣诡异,内力运用别出心裁,却依旧将其归为邪魔外道的诡异手段。
如今看来……
那哪里是什么邪魔手段?
那分明是与此刻这《采菱谣》同源的力量!是融入自然、引动天籁共鸣的大道之音!只是当时自己带着诛杀“魔头”的执念,带着清音阁“正邪不两立”的铁律,先入为主,蒙蔽了双眼,未能真正“听”懂!
“魔笛”?
惑乱人心?
灭绝人性?
师门令谕中那斩钉截铁的判词,此刻在柳清霜脑海中回荡,却如同锈蚀的钝刀,失去了往日的锋锐与不容置疑。眼前浮现的,是那青衣人闭目吹奏《采菱谣》时,那近乎虔诚的专注与平和;是他俯身牵起那惊惶孩童时,那只沾血的手掌传递出的、无声却无比坚实的庇护之意;更是那孩童眼中纯粹的依赖与信任!
一个能吹奏出如此纯净之音、能在自身危难之际仍不忘庇护弱小孩童的人……怎会是灭绝人性的邪魔?
巨大的认知冲击,如同惊涛骇浪,疯狂冲刷着柳清霜自幼建立起来的信念基石!对“魔笛”的定义,对师门命令的绝对遵从,在这一刻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动摇!一丝深刻的、如同蛛网蔓延的疑虑,在她坚如磐石的道心之上,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她执行师门令谕,追踪至此,本是为了亲眼见证这“魔头”伏诛,或亲自将其擒拿。可眼前所见,却与师门描述、与自己心中预设的“邪魔”形象,判若云泥!
难道……错的是师门?
还是……错的是自己?
又或者,这世间对“正邪”的界定,本就模糊不清?
柳清霜的心,乱了。
“观澜轩”内,死寂得可怕。
厚重的帘幕被粗暴地掀开一道缝隙,朱老太爷朱正德那张因极致的愤怒和挫败而扭曲变形、如同恶鬼般的老脸,死死地贴在冰冷的窗棂上,浑浊怨毒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死死钉在楼下那片刚刚经历了炼狱、此刻只剩下狼藉与惊惶的场地。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那青衣妖人如何闭目吹奏那该死的乡野俚曲!
他看到了瞿老和屠老大如何吐血倒地,魔器脱手!
他看到了那精心构筑、耗费重金、本以为万无一失的“悲喜**阵”如同纸糊般轰然崩塌!
他更看到了那妖人如何堂而皇之地牵着那个小崽子,如同闲庭信步般,消失在后街的黑暗里!
耻辱!
奇耻大辱!
这不仅仅是刺杀失败!这简直是将他朱正德的脸面、将朱家数代经营的“礼教楷模”金身,狠狠踩在脚下,碾入仪礼城最肮脏的污泥之中!让他在全城权贵面前,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朱老太爷枯瘦的身体剧烈摇晃,眼前发黑,他死死捂住胸口,强行将那口逆血压了下去,脸色瞬间由铁青转为一种骇人的死灰。枯瘦的手指因为巨大的愤怒和怨毒,深深抠进坚硬的紫檀木窗棂之中,留下几道深深的、带着木屑的指痕!
“废物!一群没用的废物!!”一声嘶哑、怨毒到极致的咆哮,终于从他喉咙深处挤出,声音不大,却充满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如同毒蛇在砂砾上摩擦,“五万两白银!重金礼聘!就换来两个吐血倒地的废物!连一个吹笛子的都拿不下!朱家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管家朱福早已面无人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却连一句辩解的话都不敢说,只剩下筛糠般的颤抖。
朱老太爷猛地转过身,布满血丝的老眼如同饿狼般扫过楼下那些依旧惊魂未定、茫然四顾的宾客,扫过那些隐匿在人群中、此刻同样脸色难看、目光躲闪的府衙高手和被重金请来的亡命徒。他的目光最后落向风吟消失的后街方向,那怨毒几乎凝成实质。
“妖孽……风吟……”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刻骨的恨意,“老夫……与你不死不休!”
朱门的阴谋,再次受挫。
然而,那滔天的恨意与随之而来的、更加疯狂的反扑,已如同乌云压城,在仪礼城的上空,酝酿着更猛烈的风暴。
而风暴之外,清音阁的柳清霜,独立露台阴影中,指尖无意识地按在冰凉的琴弦上,清冷的眼眸深处,翻涌着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与挥之不去的巨大疑云。那纯净的《采菱谣》笛音,仿佛还在她耳边萦绕,一遍遍叩问着她心中那坚不可摧的……“正邪”之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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