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中余 第96章 杀人诛心

暗影殿深处，甬道幽邃，墙壁上常年不灭的鲛人脂灯盏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将行走其间的人影拉长又扭曲，如同徘徊在冥府边缘的鬼魅。叶枫——此刻的身份是刚晋升不久的正式影卫“影九十七”，跟随在影身后，步履沉稳，心跳却如擂鼓般在胸腔内震荡。

他刚刚在那阴森压抑的甲字库，冒着极大的风险，窃取了一份标记为“叶宏·初勘纪要”的绝密卷宗。那卷宗上颠倒黑白的污蔑之词，如同淬毒的匕首，刺得他神魂俱颤。父亲叶宏一生忠烈，竟被诬陷至斯！卷宗内提及的所谓“神秘人”提供的“确凿证据”，以及父亲在狱中“反复失常”的记录，无不指向一个精心编织、欲将叶家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的巨大阴谋。这阴谋的深度和恶毒，远超他之前的想象。

怀揣着这份滚烫却又冰寒的卷宗，他必须将其悄无声息地藏匿好，再以“影九十七”冷硬麻木的面具去应对一切。然而，未等他回到那间狭小却独立的居所仔细研读，灰隼那如同寒铁摩擦般的嗓音就在门外响起，带来了法河的突然召见。

“法师要见你。”影的话语永远简洁到吝啬，不带任何情绪，却比严冬的北风更让人心底发寒。

叶枫瞬间收敛了所有因卷宗而激荡的心绪，《静心守意诀》在体内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悄然流转，将一切波澜抚平，只留下绝对的冷静与服从。他深吸一口带着霉味和淡淡血腥气的空气，沉声应道：“是。”

跟随着影沉默的背影，叶枫的大脑飞速运转。法河此时召见，所为何事？是甲字库的行动引起了怀疑？还是因为晋升正式影卫后的例行训诫？抑或……与杨碱前辈那惊天动地的“李代桃僵”之计有关？每一个可能性都伴随着极高的风险，他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穿过数道设有无形禁制的拱门，越往里走，空气越是凝滞，光线也越发暗淡。最终，他们停在了法河那间位于暗影殿最深处、终年弥漫着奇异药香与檀香混合气息的静室门前。石门自动滑开，发出低沉的嗡鸣。

然而，踏入静室的瞬间，叶枫的心跳几乎漏了一拍。室内并非只有闭目盘坐、如同枯木般的法河。窗前，负手而立着一道更加令人窒息的身影——宰相李辅国！

李辅国并未身着朝服，而是一袭暗紫色绣有繁复蟒纹的常服，但那份久居人上、执掌生杀大权所带来的无形威压，却比任何华服冕旒都更具压迫感。他并未回头，只是望着窗外那片被阵法扭曲、呈现出诡异灰紫色的天空，仿佛在凝视着某种只有他能看见的未来图景。

叶枫立刻单膝跪地，垂首，用经过刻意修饰、带着北地口音和一丝卑微的嗓音恭声道：“属下影九十七，参见宰相大人！参见法师！”

静室内落针可闻，只有角落铜制香炉中烟气笔直上升的细微嘶嘶声。这沉默如同实质的重压，考验着叶枫的每一根神经。他维持着跪姿，肌肉紧绷，却不敢流露出丝毫异样。

良久，李辅国终于缓缓转过身。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在叶枫身上缓缓扫过，从微微低垂的头颅，到紧绷的肩背，再到按在地面的手指，仿佛要透过这身影卫的皮囊，直窥其灵魂深处。叶枫能感觉到那目光中蕴含的审视、评估，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意味。

“石厉……”李辅国开口了，声音平缓，却带着一种金石般的质感，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不，现在该称你为影九十七了。”他顿了顿，似乎在品味这个新编号，“你此次，协助杨先生，擒杀逆贼叶枫，有功于朝廷，有功于本相。”

叶枫将头埋得更低，语气充满了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恭敬：“属下不敢居功！全仗宰相大人洪福庇佑，法师运筹帷幄，杨先生神威盖世，属下……属下只是恰逢其会，尽了本分而已。”他将功劳完全推给上位者，这是影卫中明哲保身的不二法则。

李辅国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那并非笑意，更像是一种对下属识趣的默认。他踱步走近，阴影笼罩住叶枫：“有功必赏，有过必罚，此乃本相立身之道。你既入乙字组，便是自己人。往后用心办事，前程自然远大。”

“谢大人栽培！属下万死不辞！”叶枫的声音带着一丝受宠若惊的激动。

“嗯。”李辅国微微颔首，话锋却陡然一转，语气变得冷厉起来，“然，叶枫此獠，乃朝廷心腹大患，叶宏逆党之余孽。其伏诛之事，绝不能悄无声息！需得以雷霆之势，广而告之，以正视听，以儆效尤！更要让那些至今仍对叶家存有幻想的宵小之辈，彻底绝了念头！”

他目光转向如同影子般侍立一旁的影，命令道：“影，你即刻去办！以八百里加急，将叶枫伏诛的消息，传檄各州府，尤其是北疆、齐国边境！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与朝廷作对，是何等下场！本相要看到，三日之内，这消息传遍大江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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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棋中余请大家收藏：()棋中余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是！属下遵命！”影躬身领命，声音依旧冰冷无波，随即直接消失在原地，执行命令。

李辅国的目光重新落回叶枫身上，那目光变得深邃而残忍：“影九十七……”

“属下在！”叶枫心中一紧，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

“你亲手参与了围剿，亲眼见到了那逆贼的最终下场。”李辅国的声音放缓，却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本相再交给你一个任务……一个，需要你亲自去完成的任务。”

叶枫屏住呼吸，等待着那预料之中却又无比残酷的命令。

“你，亲自押送叶枫的尸身，前往静心苑。”李辅国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冰锥刺入叶枫的耳膜，“让叶宏……好好看看他这‘好儿子’的下场！让他亲眼目睹，断子绝孙，便是负隅顽抗的最终结局！本相要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这命令真从李辅国口中说出时，叶枫还是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几乎要冻结他的血液！押送自己的“尸体”，去给父亲看？！这不仅是杀人，更是诛心！是要从精神上彻底摧毁一位父亲！其恶毒程度，令人发指！

瞬间的震惊与滔天怒火之后，是极致的冷静。叶枫知道，此刻任何一丝犹豫或异常的情绪波动，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他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将所有的悲痛与愤怒转化为“影九十七”应有的、对执行残酷任务的麻木与冷酷。他甚至刻意让声音带上了一丝对即将见证仇敌痛苦的期待：

“属下……遵命！定让那老贼……亲眼目睹，绝其后望！”他的声音略显沙哑，却透着一股狠厉。

李辅国似乎对叶枫的反应颇为满意，那是一种上位者对下属被完全驯化、成为合格工具的认可。他挥了挥手：“去吧。办好这件事，甲字组，便有你的立足之地。办砸了……你知道后果。”

“是！属下明白！”叶枫重重叩首，然后起身，低着头，恭敬地退出了静室。

直到走出很远，远离了那令人窒息的威压，叶枫才感觉后背已被冷汗彻底浸透。石门在身后关闭的轻响，如同地狱之门的合拢。他沿着来时的甬道往回走，脚步看似沉稳，内心却如同暴风雨中的海面。

李辅国这一招，极其狠辣。不仅要坐实叶枫已死的“事实”，更要借此机会，彻底击垮父亲叶宏的精神支柱，让他陷入绝望。同时，将消息迅速传开，也是为了震慑所有与叶家有关的势力，如北疆的沙砾屯、齐国的叶云，以及京城内可能暗中同情叶家的力量，比如林家、甚至可能包括态度暧昧的靖王。这是一石数鸟的毒计。

而他自己，则要成为这毒计的执行者，亲自将“自己的死亡”呈现在父亲面前。这对他而言，是比炼心殿考核更加残酷十倍的精神酷刑。

他必须完美地演下去。为了父亲，为了叶家，也为了所有在暗中努力的人们。

……

静心苑，囚室深处。

这里与其说是囚室，不如说是一座装饰雅致、却毫无生气的牢笼。窗外是精心打理却永远隔着一层无形屏障的庭院景致，室内一尘不染，却冰冷得没有一丝烟火气。叶宏靠坐在铺着软垫的石榻上，闭目养神。虽身陷囹圄，面容憔悴，衣衫朴素，但他脊梁挺直，眉宇间那股历经沙场磨砺出的沉稳与坚毅，却如同磐石，未曾被岁月和磨难消磨。

突然，囚室那扇厚重的、镶嵌着加固符文的铁门，被从外面打开，发出沉闷的声响。几名面无表情、气息阴冷的太监鱼贯而入，为首的是李辅国的心腹太监，声音尖细得不带一丝人气：

“叶大将军，宰相大人开恩，让你见个人。”

叶宏缓缓睁开眼，目光平静地扫过进来的人。当他看到两名身着影卫服饰的人抬着一具以白布覆盖的担架进来时，心中已然升起不祥的预感。而当那白布被猛地掀开，露出下面那张与他幼子叶枫一般无二、却毫无血色、泛着死寂青灰的面孔时，即便以叶宏的定力，瞳孔也是骤然收缩，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那是……枫儿？！

一股撕心裂肺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几乎要冲垮他的理智！那是他的骨肉！是他和妻子苏婉在这黑暗岁月中，支撑下去的最大希望！

为首的太监仔细观察着叶宏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阴恻恻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寂静的囚室里显得格外刺耳：“叶大将军，看清楚了？啧啧，这就是你那个胆大包天、屡次与朝廷作对的逆子叶枫！如今已伏诛毙命！宰相大人念在往日情分，特让你见他最后一面，也好让你……彻底死心，安安分分在这静心苑了此残生！”

叶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他死死地盯着那具“尸体”，目光仿佛要穿透那层冰冷的皮囊，看清其下的真相。悲痛如同滔天巨浪，几乎要将他淹没。父亲目睹儿子惨死的画面，是世间最残忍的酷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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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棋中余请大家收藏：()棋中余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然而，就在这极致的痛苦冲击灵台的同时，一个被他深埋心底、作为最后信念支撑的念头，如同暴风雨中屹立不倒的灯塔，骤然放射出坚定的光芒！

不对！这绝非真相！

枫儿的师父，刃白，在枫儿下山之前，曾秘密前来信，说交给枫儿三个锦囊。刃白当时神色凝重地叮嘱：“此囊内含保命之物，非到万不得已、生死一线之绝境，切不可轻启。切记，切记！”

叶宏深知刃白的能耐，那锦囊必定是枫儿最后的、也是最强的底牌！以枫儿继承自他的坚韧心性，以及刃白亲传的机变之能，即便陷入再危险的绝境，也绝无可能连开启锦囊的机会都没有，就如此轻易、如此无声无息地殒命！

再者，眼前这具“尸体”，虽然面容酷似，细节逼真到了极致，甚至连叶枫体内那特殊血脉所带来的、极其微弱的灼热气息都模拟了出来，但叶宏与叶枫血脉相连，有一种超越五感、直达灵魂深处的直觉——这具冰冷的躯壳里，缺少了叶枫灵魂中那份独有的、如同野火般不屈的生机与锐气！那是一种唯有至亲才能感受到的“魂光”的寂灭！

这是假的！是李辅国精心策划的、旨在从精神上摧毁我的攻心毒计！

想通此节，叶宏心中那蚀骨的悲痛并未减少分毫（因为他知道儿子定然仍在龙潭虎穴中挣扎），但却涌起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庆幸和更加坚定的意志！李辅国要用如此卑劣的手段来打击他，恰恰说明枫儿很可能还活着！而且，很可能已经在暗中取得了某种进展，甚至威胁到了李辅国，才逼得他使出这等下作手段！

他必须配合这场戏！不仅要让李辅国相信他已被彻底击垮，更要借此机会，或许能向外传递出某种信息？至少，要让暗中关注此事的人知道，他叶宏，并未屈服！

电光火石间，叶宏做出了决断。他猛地抬起头，双目瞬间布满血丝，赤红如血，发出一声如同受伤猛兽般的悲怆怒吼：“枫儿——！我的儿啊——！”他挣扎着想要扑向那具尸体，身形踉跄，却被身上沉重的精钢铁链牢牢锁住，只能徒劳地向前伸着手臂，指甲在冰冷的石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涕泪纵横，状若疯魔，声音嘶哑绝望：“李辅国！老贼！你杀我儿！你不得好死！我叶宏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那悲愤欲绝、痛彻心扉的模样，堪称完美。任谁看了，都会认为一位英雄末路的父亲，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精神已然崩溃。

为首的太监满意地点点头，脸上露出残忍的笑意，示意影卫将尸体抬走，冷笑道：“叶大将军，节哀顺变吧！好好在这静心苑颐养天年，别再痴心妄想了！这，就是反抗宰相大人的下场！”

囚室铁门再次轰然关闭，沉重的落锁声隔绝了内外。囚室内，只剩下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瘫软在石榻上、无声流泪的叶宏。

而在无人看到的阴影里，当外面所有的气息彻底远离后，叶宏低垂的眼眸中，那刻骨的悲伤之下，却燃烧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名为希望与决绝的火光。枫儿，为父相信你还活着！你一定要小心！为父……会等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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