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地帐篷的血腥气尚未在意识中散尽,新的黑暗已如冰冷沉重的矿车,沿着铁轨碾入她的感知。
这一次不是坠落,是沉降——缓慢、粘稠、不可抗拒地沉入地心深处。所有光线被剥离,只留下绝对的、压迫性的黑暗。
触感先回归。
冷。不是缅北雨林的闷湿,是深入地下百米、隔绝了所有阳光的阴冷。它从四面八方涌来,穿透薄如纸片的粗麻衣裳,钻进骨髓,冻结关节液。空气中饱含水分,却没有丝毫暖意,只有沉甸甸的潮气贴着皮肤,像裹着一层冰冷的裹尸布。
痛。遍布全身的、钝而持续的痛。肩胛骨被粗糙藤条背篓勒出的深沟早已溃烂,与粗糙衣料摩擦时火辣辣一片。手掌布满血泡破裂后结成的厚茧,又在持续的摩擦中裂开,渗出血丝,每一次握紧矿镐或抓住岩壁,都传来清晰的刺痛。膝盖和手肘因为在低矮矿道里爬行,磕碰得满是青紫,在阴冷中胀痛不已。
然后是气味。
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粉尘,细小、尖锐,像无数玻璃碎屑,随着每一次呼吸刮擦鼻腔、喉咙,最后沉淀在肺叶深处,累积成一种沉重、黏腻的存在感。混合着岩层渗水的铁锈腥气、腐朽木质支撑柱的霉烂味、人体汗臭与排泄物在密闭空间发酵的酸馊气。还有一丝……极淡、却无法忽视的甜腻化学气味?像蓝冰,又像某种工业溶剂。这气味一闪而过,却像毒蛇的信子,留下冰冷的战栗。
声音。
远处,钎镐敲击岩石的叮当声沉闷而规律,如同为这地下世界打着永无止境的节拍。近处是粗重艰难的喘息,像破旧风箱在拉动,间或夹杂着被粉尘呛到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嗽声很年轻,带着拉风箱般的痰音,就在她耳边不远处。
林晓雅的意识附着于此。她发现自己蜷缩在矿道一个稍微宽敞的凹陷处,背靠着冰冷湿滑的岩壁。手里握着一块沉甸甸的矿石。矿石表面在绝对的黑暗中,隐约泛起一种暗蓝色的、油腻的光泽。
这光泽……刺眼地熟悉。
与“蓝冰”晶体在特定光线下折射的光芒,诡异相似。这具身体的记忆随之浮现:这是“靛蓝石”,据说能提炼出昂贵的染料和……某种“提神”的药物。矿工们私下恐惧地低语,监工和上面的老爷们会吸食一种蓝色的粉末,让人精神亢奋,不知疲倦——就是从这种石头里来的。而吸食久了的人,眼睛会变得异常明亮,冰冷,像……黑暗中捕食的动物。
“姐……”身边紧挨着的、一个更瘦小的身体发出微弱的气音,是童声,干哑得像砂纸摩擦,“我……我喘不过气……胸口……像压着大石头……”
她(这一世没有名字,只有工号“七号”,但身边这个孩子叫她“姐”)转过头。黑暗中视力缓慢适应,借着极远处拐角一盏冒黑烟的油灯豆大的光晕,她看到一张脏得看不清五官、只有一双异常大的眼睛在黑暗中努力睁着的脸。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恐惧和超出年龄的痛苦。孩子(工号“十二号”,私下里她叫他“小石头”)的手死死抓着自己单薄胸口处的粗布衣服,手指因用力而关节发白。
“别说话,小石头,省着力气。”她听到自己喉咙发出声音,同样沙哑,是成年女性的声音,却透着被抽干所有生气的疲惫,“再背五篓……今天……今天也许能早点上去。”
谎言。 她自己心脏都因这谎言而抽紧。定额永远在增加,像无底洞。早点上去?上去也是挤在漏雨的窝棚里,吃着发霉的杂粮饼,听着监工的呵斥和同伴的咳嗽,等待下一次被驱赶下井。
就在这时,矿道深处传来皮靴踏在碎石上的咔哒声。节奏分明,不紧不慢,带着一种在这地狱里令人毛骨悚然的“从容”。声音由远及近。
油灯光影晃动,一个高大的身影堵住了他们这个凹陷处的出口。来人穿着相对完好的皮质外套(在这所有人都衣衫褴褛的地方,完好的衣物就是权利),脸上戴着脏污的防尘面罩,只露出一双眼睛。手里拎着一根粗短、油光发亮的皮鞭。
那双眼睛……林晓雅(附着意识)猛地一颤。冰冷,空洞,带着一种非人的评估意味。与她记忆中“药炉”负责人审视实验体的眼神、娱乐城打手打量货物的眼神、甚至前世战地军医看着伤亡数字的眼神——重叠了。在这些眼神深处,仿佛都有一个极淡的、三条曲线构成的影子。
“磨蹭什么?”监工的声音透过面罩传来,闷闷的,却像冰冷的铁片刮过耳膜,“四号岔道东头的支撑木今天必须换完。昨天的小塌方还没清理干净,你们全埋里面,也比不上一根木头值钱。”
他的目光扫过蜷缩的两人,尤其在孩子剧烈起伏的瘦弱胸膛上停留,眼神里没有任何怜悯,只有快速的计算,像在评估两块即将耗尽燃料的煤炭还能烧多久。
“你,”鞭梢指向她,“去扛木头。你弟,”指向小石头,“去清四号岔道东头的碎石。半小时,我回来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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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逃出缅北魔窟请大家收藏:()逃出缅北魔窟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孩子听到“四号岔道东头”和“碎石”,瘦小的身体猛地一颤。那是上次小塌方的地方,岩层松动,碎石不时滑落,被派去那里清渣,无异于送死。
“大人……”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开口,带着卑微的恳求,“十二号……小石头他咳得厉害,能不能……”
“嗯?”监工向前踏了一步,皮靴尖几乎踩到她的脚。油灯从他身后照来,将他的影子巨大地投在凹凸的岩壁上,像一个择人而噬的怪物。“你在跟我讨价还价?”
鞭子“啪”地一声空甩,在狭窄寂静的矿道里激起令人心悸的回响,碎石都被震动得簌簌落下。
【风险评估:抗命。潜在惩罚:鞭笞十五至二十,扣除当日全部食物配给,关入水牢十二小时。生存概率降低:18.5%。建议:服从。】
冰冷的机械音再次在她意识深处响起。同时,视野边缘浮现出半透明的数据面板,监工的身影被勾勒出轮廓,旁边标注着【威胁等级:中。控制权限:高。】面板角落,那个眼睛徽标再次闪烁了一下。
又是它!阴魂不散!
“不敢……大人。”她垂下头,避开监工冰冷的注视,也避开那令人作呕的数据投影。
监工鼻腔里哼出一声,转身,皮靴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矿道错综复杂的黑暗里。
小石头抬起头,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在油灯微光下闪烁。他咬紧已经开裂的嘴唇,没让哭声出来,只是又爆发出一阵更剧烈的咳嗽,咳得整个身体蜷缩起来,像一片秋风中的枯叶。
她伸手,用自己同样粗糙皲裂、布满伤口的手,极轻地拍了拍孩子瘦骨嶙峋的背。触感透过掌心传来——这孩子背上,肋骨根根突起,皮肤紧贴骨头,几乎感觉不到肌肉的缓冲。一阵尖锐的心痛刺穿了她。
“小心点,”她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几乎被黑暗吞噬,“一定要……小心。”
他们分开,像两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被无形的力量推向各自险恶的命运支点。
她走向堆放腐朽支撑木的坑洞。那些木头浸透了地下的阴湿,沉重无比,表面布满滑腻的苔藓和不知名的苍白真菌。当她咬牙将一根木头扛上早已溃烂的肩膀时,粗糙的木刺扎进皮肉,冰冷的湿气瞬间浸透单薄的衣衫,寒气直刺骨髓。每走一步,腐朽的木头都在嘎吱作响,仿佛下一秒就会断裂,而头顶松动的岩层,簌簌落下细小的沙石和尘土,掉进她的衣领、头发。
矿道低矮、曲折、岔路如迷宫。油灯的光只能照亮眼前几步,身后是吞噬一切的黑暗。粉尘浓得化不开,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肺部的尖锐刺痛和喉咙深处泛起的血腥甜味。耳边是其他矿工麻木的敲击声、沉重的喘息、压抑的呻吟,偶尔夹杂着监工远处传来的模糊呵斥和鞭响。
系统。 这个词带着数据流的寒意,再次撞入意识。
这不是自然的险恶,不是偶然的灾难。这是一个精密的、高效的消耗系统。靛蓝石被开采、运输、提炼,转化为地面世界的财富和那种诡异的蓝色粉末。而矿工,从强壮到病弱,从成年到孩童,像被投入熔炉的燃料,一点点燃烧自己的生命、健康、希望、尊严,直到化为坑道里一具无人认领的白骨,然后被新的“燃料”补充进来。
个体的痛苦、恐惧、对亲人的眷恋、求生的本能,在这个系统里,只是需要被压制和管理的干扰变量。监工的皮鞭、不足果腹的霉饼、恶劣至极的环境、对塌方和疾病的恐惧,都是调节这些变量、确保“燃料”稳定燃烧的控制参数。
她扛着木头,在黑暗中蹒跚。肩上的重压让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肺像被砂纸反复摩擦,每一次吸气都带来新的剧痛。意识开始模糊,今生的记忆碎片再次渗透:
实验室营养液槽的失重漂浮,与矿坑背负的沉重形成尖锐对比;
娱乐城霓虹灯的迷幻旋转,与矿坑永恒的黑暗相互侵蚀;
蓝冰带来的撕裂快感,与此刻肺部被粉尘切割的钝痛诡异交织……
【生理指标警告:心率持续过高,血氧饱和度严重不足,肌肉乳酸堆积超标。继续当前劳动强度,急性心肺衰竭概率:71.3%。】
植入体的警报,像矿道深处传来的丧钟,在她脑中轰鸣。
她踉跄了一下,木头的一端重重撞在岩壁上,发出沉闷的咚声,震下更多碎石。
“找死啊!七号!”远处传来监工模糊的怒骂,鞭子破空声隐约传来,不知抽在哪个倒霉蛋身上。
她咬紧牙关,腥甜的血味充满口腔,挣扎着站稳,继续向前。不能停。停下意味着鞭子,意味着更少的食物,意味着可能被扔进那个听说进去就很少能完整出来的水牢——那里只有齐腰深的、冰冷污浊的矿坑渗水,和啃食皮肉的水虫。
不知在黑暗和痛苦中跋涉了多久,终于到了需要更换支撑木的岔道口。这里更加昏暗,空气几乎不流通,岩壁渗水滴滴答答,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她放下木头,几乎虚脱,靠着冰冷湿滑的岩壁剧烈喘息,每一次呼吸都拉扯着疼痛的肺叶,带出喉咙深处抑制不住的、带着铁锈味的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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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逃出缅北魔窟请大家收藏:()逃出缅北魔窟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就在她咳得眼前发黑时——
轰隆隆……!!!
一阵闷雷般的、从大地深处传来的剧烈震动,伴随着岩石挤压碎裂的可怕声响!
不是远处!就是来自她刚刚经过的、小石头被派去清理碎石的——四号岔道东头!
“塌方了!!塌方了!!” 凄厉到变调的喊叫声瞬间撕破了矿道的死寂。
整个地下世界被恐慌的浪潮席卷。脚步声、惊叫声、工具掉落声、矿石滚落声乱成一团。
林晓雅(附着意识)的心脏猛地停跳,随即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胸膛。她转身就想往塌方方向冲,但监工如同鬼魅般再次出现在她面前的岔口,皮鞭横拦,眼神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权威。
“不准乱!各自守好岗位!谁乱跑,按逃工论处,就地打死!”监工的声音冷酷如铁,压过一切嘈杂,清晰地传递着死亡的判决。
“我弟弟!十二号在那边!”她听到自己嘶吼,声音因极度恐惧和愤怒而完全变形。
监工冰冷的目光扫过她,像看一只妄图撼动大山的蝼蚁。“塌方区的人,挖出来也废了。浪费药材,浪费粮食。等碎石清理完,自然知道死活。”
这句话,像一把烧红的铁钎,贯穿了她的心脏和灵魂。
她僵在原地,浑身血液仿佛冻结。远处,隐约传来被掩埋者的微弱呼救(或许只是绝望的幻觉),碎石持续滑落的沙沙声,以及其他矿工在监工鞭挞下,不得不重新开始工作的、麻木的敲击声……
系统继续运转。一次小小的“燃料损耗”罢了。很快,会有新的、更廉价的“燃料”补充进来。
时间在极致的煎熬中,变成了缓慢流淌的毒液。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几个浑身尘土、面色死灰的矿工,抬着什么东西,从塌方方向艰难地挪移过来。
不是担架,只是用破烂的、浸透泥水的帆布,草草裹着的一小团。
经过她身边时,帆布的一角滑落。
她看到了一只手。
一只瘦小的、沾满黑色泥浆和暗红血痂的、孩子的手。手指还保持着微微蜷曲的姿势,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煤矸石碎屑,仿佛最后一刻还想抓住什么,抓住生命,抓住姐姐,抓住一丝光亮。
那只手的无名指上,套着一个用细细的、柔韧的藤条粗糙编成的小环——那是去年某个难得没有咳嗽的夜晚,她在窝棚的微光下,偷偷编给他的“生日戒指”。
世界,在这一刻,失去了所有声音,所有色彩,所有温度。
只有那双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大的、盛满未尽恐惧和无尽痛苦的眼睛,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定格在她的意识里,永不磨灭。
和这双眼睛重叠的,是今生记忆里,无数双眼睛:被实验体们麻木空洞的眼睛,娱乐城客人贪婪浑浊的眼睛,她自己无数次在镜中看到的、逐渐熄灭的眼睛……
【情感反应:确认。痛苦峰值达到记录上限。记忆锚点永久性固化。】
【系统损耗记录更新:矿工编号012(‘小石头’),年龄估计8-10岁,死因:塌方掩埋导致机械性窒息及多发性骨折。已标记为‘正常生产损耗’。劳动力缺口: 1。新补充建议:优先选用12岁以下流浪儿,成本更低,服从性测试通过率更高。】
冰冷的机械音,完成了最后的、冷酷到极致的标注。
林晓雅(附着意识)站在那里,像一尊瞬间石化的雕像。看着那团小小的帆布被抬往更深、更黑暗的矿坑深处,那里是专门丢弃“废料”和“损耗品”的废弃巷道。
没有眼泪。极致的痛苦和冰冷,已经冻结了泪腺。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像一具生锈的机器,转过身,走回那根腐朽的、冰冷的支撑木旁。弯腰,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再次将它扛起。
肩上皮开肉绽的刺痛,肺叶火烧火燎的灼痛,心脏位置那片空荡荡的、被彻底掏空的麻木……这些感觉如此清晰,又如此遥远。
她扛着木头,走向那个需要支撑的、仿佛巨兽喉咙般的黑暗洞口。
每一步,都像踩在小石头尚未冰冷、尚存一丝柔软的身体上。
每一步,都让她更深刻、更鲜血淋漓地理解:
在这个系统里,身体不是身体,是可计算、可消耗的燃料单位。
生命不是生命,是账本上可以随时划掉的价值数字。
痛苦不是痛苦,是生产过程中需要被最小化管理的效率损耗。
而她,和无数个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被投入不同“熔炉”的她,都在被同一套冰冷逻辑,同一只隐藏在历史阴影中的眼睛,持续地、高效地收割。
油灯的光,在她身后拉出长长的、颤抖的、如同鬼魂般的影子,最终被前方无边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彻底吞没。
矿坑深处,钎镐敲击岩石的声音,再次规律地响起。
叮。
当。
叮。
当。
永无止境。
为这地下无尽黑暗中被量化消耗的生命,敲响着无声的、永恒的丧钟。
植入体脉冲计数:在场景中无法感知。
能量水平:持续衰减。
前世记忆的第二个烙印,带着地底深处的寒冷、粉尘的尖锐和失去至亲的绝对空洞,凝固在意识的冻土深处,永不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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