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历118年1月20日,金兰城。
曾经遮天蔽日的雨林,如今只剩下一片触目惊心的狼藉。
参天的古木被齐根斩断,露出惨白的茬口,粗壮的板状树根被利斧劈开,翻出深褐色的内里。无数纠缠的藤蔓、肥厚的蕨类,连同那些曾为北明斥候提供完美庇护的浓密树冠,全被推倒、斩碎、碾压,在帝国工兵的运作下化作一滩泥泞。
附近,只有帝国士兵沉重的喘息、铁器撞击的叮当声、还有驱赶林中最后幸存毒虫猛兽的零星喊杀声,在空洞地回荡。
薛岳的视线所及,是帝国大军刚刚“梳理”完毕,可以直达金兰城下的宽阔通道。
视线尽头,金兰城的轮廓在蒸腾的热浪中微微扭曲。
那饱经战火摧残的城墙,呈现出深浅不一的暗红色泽,那是无数次血战浸染所留下的烙印。
而就在帝国大军与金兰城之间,横亘着最后一道由北明守军仓促构筑的、狰狞的死亡地带——那是炎思衡最后的倔强。
被砍伐的巨大树干并未运走,反而被巧妙地堆叠、交错,形成犬牙呲互的拒马。
断枝被削尖,密密麻麻地斜插在地面,形成一片闪着幽冷寒光的荆棘之林。深坑陷阱表面覆盖着薄土和枯叶,伪装得几乎天衣无缝。更致命的是,所有的木质结构上,都涂抹着厚厚一层粘稠的黑色火油,在毒辣的阳光下反射着油腻、不祥的光泽。
这是一道混合了尖刺、火焰与死亡陷阱的防线,简陋,却透着疯狂。
“元帅,”亲卫队长策马靠近,“‘山鬼’营回报,外围五里纵深所有预设伏击点已清理完毕,确认肃清。”他顿了顿,补充道,“陷阱区也已经探明,如果要强攻硬趟的话,代价恐怕……”
薛岳的目光没有从金兰城头移开,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代价?数字而已。
炎思衡用丛林、陷阱和埋伏,成功地在金兰城外筑起了一道血肉磨盘,剥掉了他一层皮,迟滞了整个大军的作战计划。这份决绝和狠辣,倒是没让他失望。
“传令,”薛岳淡淡说道:“伐木队继续拓宽通道,务必要能直通金兰城下。工兵营就地取材,依托现有地形,构筑前出壁垒。第一军团前移,接管壁垒防御。其余各部,按预定区域扎营,就地休整。攻城器械营,”他微微侧首,目光扫向后方雨林边缘那片被清理出的巨大空地,那里,巨大的部件正被畜力和人力艰难地拖拽出来,“昼夜不停,组装调试。明天日出时,我要所有蒸汽重弩和投石机就位待发。”
“遵令!”亲卫队长凛然应诺,调转马头疾驰而去。
薛岳的命令迅速席卷了庞大的帝**阵。
震天的砍伐声、号子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密集、更加粗暴。
巨大的树木在利斧和绳索的合力下轰然倒地,溅起漫天泥尘。沉重的攻城器械部件被无数粗壮的手臂和绳索拖拽着,在泥泞中犁出深深的沟壑,缓慢而坚定地向前线挪动。
工兵们如同忙碌的蚁群,在砍伐出的空地上打桩、夯土、架设木栅,一座座简易却坚固的壁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死亡地带外围成型。
金兰城头,炎思衡冷冷地看着帝**队忙碌的情景。他刚刚直接否决了高孝伏出城袭击,打乱帝**队部署的意见——薛岳不可能犯这么低级的错误,这是明摆着诱惑北明的军队出城。
汗水早已浸透了他单薄的里衬,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因伤病和疲惫而明显消瘦的轮廓。右肩的旧伤和因连日殚精竭虑而感染的瘴毒在闷热的天气里反复发作。
他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因脱水而干裂起皮,唯有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依旧燃烧着执拗的火焰,死死盯着城外帝国大军的一举一动。
看着那片被彻底剥光的“死亡缓冲区”,看着那些在拒马和尖刺前停下的帝国士兵,看着他们转而像冷酷的工蚁般开始砍伐更远处的树木、构筑壁垒、拖拽组装那些令人心悸的钢铁巨兽……炎思衡的脸色越加阴沉。
代价,薛岳付了。现在,轮到他炎思衡来支付最后的账单了。
“大人!”张儁乂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压抑不住的喘息和沉痛,“城西所有外放斥候……确认……无一生还。撤回最后一道防线的游骑兵……不足百人,大多带伤。”
炎思衡没有回头,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知道了。让撤回的弟兄,并入城防序列。清点所有城防器械,全部上城。”
随后,他猛地转过身,目光扫过城墙上每一个被疲惫熏染的士兵,“金兰城,就是我们的埋骨之地!薛岳想要这座城,就让他用帝**队的尸山血海来填!城在人在,城亡人亡!此战,有进无退!”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有进无退!”
短暂的死寂后,如同压抑许久的火山骤然喷发!
数千个嘶哑、疲惫却燃烧着同一种火焰的声音汇聚成一股撼动城墙的声浪,直冲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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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铁火权舆请大家收藏:()铁火权舆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士兵们用力捶打着胸甲和盾牌,发出沉闷而狂野的轰鸣,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恐惧,只有被逼到绝境、被统帅的决绝彻底点燃的疯狂战意!
这股意志汇聚在炎思衡身上,如同无形的火焰,让他苍白的面孔也仿佛镀上了一层钢铁般的辉光。
张儁乂和高孝伏胸中翻涌的悲愤瞬间被这股狂暴的战意点燃,“我等誓死追随大人!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夕阳,缓缓沉向西边被砍伐得光秃秃的地平线。
残阳的余晖失去了白日的暴烈,泼洒在金兰城伤痕累累的城墙上,涂抹在城外帝国士兵忙碌的身影上,也浸染着那片涂满火油、遍布尖刺的死亡地带,将一切都染上了一层浓得化不开的、悲壮而肃杀的血色。
金兰城内外,两个世界,在血色的黄昏中无声对峙。
……
帝国大营深处,薛岳的大帐灯火通明。
薛岳对攻城器械还没就位的情况,十分不满:“告诉器械营的主事,明天日出的时候,如果攻城器械还没就位,延误了军机,直接提头来见!”
“是!”亲卫队长心头一凛,连忙应声。
“另外,”薛岳顿了顿,继续下令,“让所有的蒸汽重弩集中火力,覆盖东部城墙区域半个小时。不必吝啬箭矢,我要那里的守军,在总攻发起前,连头都抬不起来。”
“遵命!”亲卫队长记下命令,躬身退出大帐。
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营地的喧嚣。
薛岳独自一人站在灯火前。
灯光将他孤高的身影投射在帐壁上,微微晃动。
他仿佛能看到,此刻的炎思衡,也正站在那座孤城的最高处,如他一般,俯瞰着这片即将被鲜血彻底染红的棋局。
……
金兰城内,只有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炎思衡没有休息。
他强忍着病痛,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再次登上城墙巡视。
城墙上,士兵们正在做最后的准备,空气中蕴含着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即将爆发的炽热。
巨大的滚木被绳索固定,堆放在城墙内侧。
一桶桶火油被小心地堆放在一起。成捆的箭矢被搬上城头,箭头在火把映照下闪烁着幽蓝的寒光。
士兵们沉默地检查着手中的武器——刀剑在磨石上反复推拉,发出单调而瘆人的“沙沙”声;长矛的锋刃被擦拭得雪亮;火枪手们仔细地清理着枪管,填装着定量的火药和铅子。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和金属摩擦的声音在夜色中交织。
每一个士兵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燃烧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火焰。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追随着那个在城头缓缓移动的清瘦身影。当炎思衡走过时,士兵们会不自觉地挺直佝偻的脊背,停下手中的动作,无声地注视着他,目光里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和决绝的追随。
跟着炎将军,哪怕是刀山火海,那也能踏过去!
这个信念,早已在一次次绝境逢生、以弱胜强的血战中,烙印进了他麾下士兵的骨血里。
基棉的覆灭、北宁的背叛、后路的断绝……这些足以压垮任何一支军队的噩耗,此刻反而像燃料,将他们心中的火焰催逼得更加炽烈、更加疯狂。
“将军!”一个嘶哑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炎思衡停下脚步。一个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老兵,左臂用布条吊在胸前,挣扎着想从倚靠的城墙旁站直身体行礼。他身边堆着几捆磨得异常锋利的箭矢,显然刚才还在工作。
“老徐,”炎思衡认出了他,游骑兵第二师团的老兵。他们曾在圣洛一起并肩作战。
“伤没好,不必行礼。”他伸手虚按了一下。
“将军!”老徐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惊人的光芒,他非但没有坐下,反而用仅存的右臂死死抓住炎思衡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
“我这条命,是马武将军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基棉没了,马将军没了!我这残废,本该死在那儿!”他声音哽咽,布满皱纹的脸上肌肉抽搐着,“可马将军让人,带我们撤回了金兰!您原本想让邓禹将军带我们走,但我不想走!我们要替马武将军报仇!”
他猛地一扯胸前破烂的衣襟,露出里面一道横贯整个胸膛、蜈蚣般扭曲的旧伤疤,在火光下狰狞可怖:“大人!当年在圣洛,我们跟着您,在沙漠里都杀出了出来!我相信,明天,我们还能能赢!”
周围的士兵被这老兵嘶哑的呐喊激得热血沸腾,压抑的呜咽和低吼在人群中蔓延,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炎思衡,里面是同样的火焰——那是将生命和灵魂都彻底点燃,只求在最后的毁灭中爆发出最璀璨光芒的决绝!
炎思衡感觉老徐那只粗糙、布满老茧的手,将一股滚烫的力量狠狠贯入他冰冷的躯体。
这股力量是如此沉重,如此灼热,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灼烧着他的灵魂。他张了张嘴,喉头却被那股熟悉的腥甜和更巨大的东西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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