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人李建国 第91章 融化在手心的霜

其实她心里明镜一般。

李明宇这番话，有多少是真心实意的笃定，有多少是少年意气的不忍，又有多少是面对她破碎梦想时无措的敷衍和安抚？她看得清清楚楚。但在这一刻，在这中考的重压如同乌云盖顶、未来之路布满荆棘和迷雾的时刻，这一句承诺——哪怕是虚幻的、飘渺的、可能经不起时间推敲的承诺——它本身的存在，就胜过千言万语的道理。

它像眼前这杯滚烫的热巧克力。

无法融化现实的坚冰，无法改变职高通知书的冰冷重量，更无法填平她与苏晴之间那道用紫色发带和储值卡划下的鸿沟。

但它能暖手。

在寒意刺骨的冬夜，在孤独无助的深渊边缘，仅仅是捧在手心，让它那一点点真实的、带着可可苦涩的温热，缓慢地渗透麻木的指尖，再微弱地、固执地传递到冰冷的心底——这就够了。

这就足够让她在这窒息的现实里，暂时地，喘上一口气。

她终于抬起眼，隔着杯中尚未散尽的最后一丝雾气，望向对面那个眼神慌乱、校服裤上还留着水渍的少年。唇角那个小小的、带着湿气的弧度，终于完整地绽开。她没有说话，只是更紧地握住了手中那杯热巧克力，仿佛那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暖源。

顾晓妍轻轻点了点头，细碎的发丝垂落，遮住了她微微泛红的眼角。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怕被风吹散：“好啊，”她重复了一遍，指尖无意识地抠着马克杯柄上精致的烫金藤蔓纹路，“那我可就等着了。你可别忘记。” 每一个字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期盼，沉重地砸在李明宇心上，又被他迅速筑起的壁垒弹开。

说罢，她又低下头，仿佛杯子里藏着命运的密码，拿起那根细小的塑料搅拌棒，轻轻搅动着。浓稠的深褐色液体顺从地旋转起来，形成一个不断塌陷又弥合的漩涡。那漩涡的轨迹，与她此刻心底翻涌交织的希冀、失落、清醒与盲目依赖，何其相似。复杂的心情无声地沉溺在这甜蜜的深渊里。

李明宇看着顾晓妍唇角那抹终于浮现的、带着湿气的笑意，胸腔里那块无形的石头仿佛落了地，暗自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一种“总算应付过去了”的轻松感，混杂着“麻烦解决”的尘埃落定，悄然占据了上风。危机解除，警报解除。他的目光像扫描仪一样，不着痕迹地扫过对面。那件洗得发白、领口和袖口都有些松弛的深蓝色校服外套，还有桌下那双边缘磨损、鞋帮微微开裂的普通运动鞋……这些曾经他无比熟悉、甚至感同身受的细节，此刻却像针一样，刺得他眼皮一跳。一丝混杂着优越感和厌弃的情绪，如同阴暗角落里悄然滋生的霉菌，在他心底那片刚刚松懈下来的土壤上，迅速蔓延开。

脑海中的景象瞬间切换到他所向往的、光鲜亮丽的高中图景。窗明几净的教室，穿着崭新得体校服的同学，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知识精英和未来精英的味道。再也没有人会像过去初中那些同学，当面毫不掩饰地议论他午餐的寒酸、衣服的旧意。他将踏入一个全新的、体面的圈子。那里有的是机遇，是通往更广阔世界的台阶。而顾晓妍……这个即将踏入职高校门的女孩，明明昨天还和自己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同样呼吸着生活拮据的空气，分享着相似的窘迫和梦想。可仅仅是一张重点高中录取通知书的距离，此刻在他们之间却裂开了一条无形的鸿沟。他看着她小心翼翼放下杯子，生怕洒出一滴昂贵热巧克力的样子；想着她那个磨破了边角、用了好几年的旧书包……这些曾被他解读为“懂事”、“勤俭朴素”的品质，此刻在他变了调的感官里，统统被粗暴地打上了同一个标签——“穷酸气”。一种急于切割、急于否认过去的强烈冲动，裹挟着莫名的羞耻感，在他血管里奔流。

他脸上依旧维持着那个淡淡的、礼貌性的笑容，如同戴着一副精心描绘的面具。然而，眼神却像杯壁上凝结后又滑落的水珠，一点点褪去了所有温度，变得越来越冷硬，越来越空洞，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无法穿透的玻璃，疏离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刚刚被他用虚假承诺短暂温暖过的“麻烦”。

“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顾晓妍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她放下搅拌棒，手指在杯柄上最后停留了一瞬，汲取着那一点点残留的虚幻暖意，然后拿起自己那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的书包，站起身，“谢谢你今天请我喝热巧克力。” 她的感谢很真诚，带着一种被施予了珍贵礼物的感激，像一块石头压在李明宇的心口，让他喉头发紧。

李明宇没有起身，甚至没有点头。他只是抬起手，食指的指腹无意识地、缓慢地摩挲着自己那只马克杯光滑的杯口边缘。杯口还残留着一点他唇上的温度，也残留着一点顾晓妍刚才可能无意触碰过的痕迹。他的目光越过杯沿，定格在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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