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长空矗立在城墙垛口,残阳如血,泼洒在他染血的甲胄上。脚下,视死如归的守军如同遭遇潮汐的沙堡,在敌军黑色的怒涛冲击下,一层层崩塌、湮灭。
每一次刀兵撞击的锐响,每一次濒死的惨嚎,都如同重锤砸在他的心上。视野尽头,那面浸透了无数兄弟热血的“雁”字大纛,在数杆长矛的合力撕扯下,发出令人心碎的布帛裂响,沉重地、缓慢地倾倒、坠落,砸起一片混合着尘土与血沫的烟云。
最后一点支撑轰然崩塌。雁长空喉间滚动,终化作一声饱含无尽苍凉的叹息,那叹息仿佛抽去了他全身的筋骨。
眼中的锐芒熄灭了,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灰败。他松开五指,陪伴他征战半生的铁戟“哐当”一声砸在冰冷的城砖上,火星四溅。
他再也支撑不住,像一尊被抽空了泥土的塑像,颓然瘫坐在染血的城垛凹口处,头颅无力地垂下。抵抗?不过是徒劳地榨干这最后千余条残命的鲜血罢了。他,雁回关主将,选择了低头。
雁回关,这座扼守云州咽喉的雄关,在暮色四合与血腥弥漫中,宣告陷落。
李宇文策马,马蹄踏过断戟残骸与粘稠的泥泞,缓缓踱入洞开的城门。胜利者的光环并未驱散眼前的炼狱景象。
目之所及,尽是断壁颓垣,焦黑的木梁还在不甘地吐出最后的青烟。尸骸枕藉,层层叠叠,凝固的鲜血在石板缝隙中凝结成暗紫色的沟壑,散发出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铁锈腥甜。
偶尔有未死的伤兵在尸堆中蠕动、呻吟,声音微弱却刺骨锥心。幸存的面孔上,只有劫后余生的麻木与深入骨髓的疲惫,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
胜利的滋味?苦涩如胆汁。李宇文胸中一片冰冷。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饱浸着生者的热血与亡者的不甘;每一次呼吸,涌入肺腑的,除了硝烟,便是无处不在的死寂腥膻。
他紧抿着唇,下颌线条绷得如同刀刻。在这崩坏的乱世,仁慈与和平是遥不可及的奢侈。要想止戈,唯有用更狠厉的刀锋斩断纷争的乱麻,用铁与血为无力者打出一片喘息之地。他视线的尽头,是苏赫巴鲁和他统领的先登营残部。
那群人如同刚从血池地狱爬出的修罗,甲胄碎裂,浑身浴血,甚至分不清哪些是敌人的,哪些是自己的。他们拄着折断的兵器,相互搀扶着,喘息粗重如同破旧的风箱。
然而,就在那一双双布满血丝的眼眸深处,却燃烧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光芒——那是从死亡边缘爬回来所独有的、近乎癫狂的庆幸,以及用生命搏杀换来的、沉甸甸的尊严与荣耀。
李宇文冰封般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唇角牵起浅浅的弧度。这些曾经的阶下囚,已用最惨烈的方式,将屈辱的烙印锻打成了无匹的锋刃。
此役功成,云州腹地的大门已被他轰然撞开。而浴血的先登营,也在无数亡魂的注视下涅盘重生,成为他手中最悍不畏死的铁拳。他们的名字,注定将与雁回关的焦土和残阳一同,被后世铭刻。
雁回关的烽烟尚未散尽,焦黑的城堞上,血腥气与未熄的余烬纠缠缭绕,直冲云霄。然而百里之外的落霞关内,气氛却如同灌了铅般凝固死寂,山雨欲来的压迫感扼紧了每个人的咽喉。
慕容博几乎是榨干了马匹的最后一丝气力,带着五万禁军如旋风般星夜驰援。风尘仆仆的盔甲尚未卸下,前脚刚踏入落霞关主帅府邸冰冷的地砖,一份染着汗渍和尘埃的八百里加急战报,便如同烧红的烙铁,被副将颤抖着递到了他的眼前。
“哗啦——!”
慕容博猛地将那份皱得不成样子的战报狠狠掼在坚硬的紫檀木案几上!沉闷的撞击声在死寂的大厅里炸响,力道之大,竟让那号称刀斧难伤的硬木发出一声刺耳的哀鸣!“咔嚓!”一道狰狞的裂痕如同黑色的蜈蚣,瞬间从案角疯狂蔓延,直抵中心,仿佛象征着他心中某种坚固堡垒的崩塌。
“全——境——沦——陷?!”慕容博的声音像是被粗粝的砂石狠狠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难以置信的震颤。那不是恐惧,而是毕生信念被现实无情碾碎时发出的呻吟,“除了脚下这座孤城……云州,我大宇的云州……竟真的丢光了?!”
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鹰钩,死死钉在战报上那行“一月连破八城两关”的墨字上,指尖因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惨白如纸。
二十天!仅仅二十天前,李宇文的帅旗还远在千里之外的云阙关外飘摇!纵使插翅而飞也绝无这般神速!更何况,那是一座座城高池深、粮草充足、屯兵数万的雄城坚堡,不是孩童随手可破的纸窗!
副将的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声音干涩得如同龟裂的河床:“将军……探子拼死回报……
那李宇文,行事……邪异诡谲。他每破一城,非但不大肆屠戮,反而……反而就地收编俘虏,尽数充入那支‘先登营’!他向他们许诺——破城之后,前罪尽免,赐良田百亩,家中妻儿老小,皆享丰厚抚恤粮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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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铁血龙途请大家收藏:()铁血龙途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副将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声音更低了几分,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那些俘虏……本就是刀头舔血、被逼至绝路的亡命徒啊……为换得这条生路,为搏那百亩安身立命之地……他们攻城时……疯了!比咱们最悍勇的死士还要疯魔十倍!雁回关那道千斤铁闸……就是被这群‘先登营’的疯子,用肩扛、用头撞、用尸骸一层层垫高……硬是……用人命洪水生生冲垮的啊!”
“噗通”一声,慕容博重重跌坐在身后的太师椅上,宽大的锦袍衣袖滑落,掩盖了他微微颤抖的膝盖。他无意识地、一遍遍地摩挲着腰间那枚温润的羊脂玉带钩——蟠龙绕柱,栩栩如生。这是当年宇文帝亲手所赐,象征着他守城名将的无上荣光。十七场守城血战,未尝一败!御书房内铿锵的誓言犹在耳畔:“臣在,云州在!”
他曾推演过无数最坏的结局:李宇文或许能凭借骑兵之利席卷边陲数城,或许能在平原野战逞一时之威。但云州腹地,城高粮足,足以凭借坚城消耗其锐气,拖到大宇精锐援军合围。然而现实……
现实如同一盆彻骨的冰水,夹杂着尖锐的冰凌,将他所有的谋略与自信浇得透心凉!李宇文哪里是攻城?他手中的军队,分明是一柄烧得赤红、不断自我淬炼的妖刀!所过之处,再坚固的城池也如同滚烫刀锋下的凝固油脂,瞬间融穿!
更令人胆寒的是,这柄妖刀每破一城,便裹挟上一层更厚、更粘稠、也更致命的“油脂”——那些本该拖垮后勤、消耗士气的俘虏,非但不是累赘,反而成了他麾下最悍不畏死、最渴望杀戮的疯魔之刃!
“俘虏……呵,俘虏……”慕容博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嘴角扯出一抹冰冷刺骨的笑意,那笑声里却浸满了巨大的苦涩与无力感,“好一个李宇文!好一招阴毒狠绝的‘以敌制敌’!他这是……把整个云州的黎民苍生,都当成了赌桌上的血筹,一股脑儿押上了他那张名为‘野心’的赌桌!”
他猛地起身,几步跨到沉重的雕花木窗前,用力推开。一股混杂着铁锈和尘土气息的寒风猛地灌入,吹动他斑白的鬓角。关外,苍茫的群山如同蛰伏的巨兽,在沉沉暮霭下勾勒出沉默而险恶的剪影。落霞关!这是云州血脉的最后一道关隘!此关一破,关外便是沃野千里的中原腹地,再无险可守!李宇文的铁蹄将如决堤洪流,直扑大宇心脏——京畿重地!那时……
“传令!”慕容博猝然转身,眼中所有的震骇、苦涩、无力尽数被一种近乎绝望的冰冷决绝所冻结,那寒意比窗外朔风更加凛冽刺骨!“即刻起:加固城防!城墙豁口处,用沙袋、条石、浸油原木给我堵死!库中所有滚木礌石,全数搬上城头!弓弩箭矢,清点库存,按三倍基数配发!城外三十里范围,三步一坑,两步一刺!今夜!就今夜!给我挖!埋铁蒺藜!掘陷马坑!坑底插满淬毒尖桩!关内即刻施行战时配给!粮秣军需,按人头核发,胆敢私藏一粒米、擅议一个降字者——”他眼中寒光爆射,一字一顿,斩钉截铁,“立!斩!不!赦!”
副将猛地抬起头,脸上肌肉因激烈的挣扎而扭曲,嘴唇剧烈地翕动着,似乎有千斤重担压在舌尖。
“说!”慕容博雷霆般的怒喝炸响在厅堂,“生死存亡之际,还有何吞吞吐吐?!”
“将军!”副将的声音压得极低,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探子……冒死还带回一个消息……雁回关破城后,李宇文当着两军将士的面……下令……斩了降将雁长空之首级!说此人……身为主将,守土无能,致使满城生灵涂炭,罪无可赦……”他艰难地吸了口气,偷眼看向慕容博那张铁青的脸,声音更低,“然而……他对那些先登营的降卒……却是……却是另一副面孔!不仅当场赐下整坛美酒、大块炖肉、成串的铜钱银角……更严令军中最好的医官,不惜一切代价优先救治伤卒!哪怕……哪怕断了手脚成了废人,也一一登记造册,当众许诺——战后分给上等水田,保其家人一生温饱无忧……”
副将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几不可闻,却字字如冰锥刺入慕容博的心房:“如今……这消息……早已像瘟疫一样在云州残存的各城各寨,甚至……甚至咱们落霞关的守军里……私下疯传。士卒们都在说……跟了李宇文,就算成了残废,也有田种,饿不死;战死了,一家老小也有厚厚的抚恤银粮吊着命……可跟着朝廷……除了空喊忠义……”
“够了!!!”慕容博的厉喝如同受伤猛兽的咆哮,瞬间打断了副将的话。他袖中的双拳死死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也浑然不觉。指节因极度的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响,连带宽阔的肩膀都在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着。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忽然,离京前宇文帝在御书房窗畔的低语,无比清晰地在他耳边响起。那时,陛下背对着他,望着窗外漫天飘散的柳絮,声音轻缓,却带着千斤重压:“慕容卿啊……此去云州,非独为守一关一城之地,更为守……天下之心。你要切记,城池陷落尚可夺回,人心若溃……”皇帝的声音顿了顿,带着无尽的沧桑,“纵有雄关百万座,亦不过沙垒泥塑,风吹……即倒。”
那“倒”字的余音,此刻在落霞关冰冷的空气中,久久回荡,带着不祥的预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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