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晚风卷着梧桐叶,在街心公园的地砖上打着旋,发出细碎的“沙沙”声。我裹紧了外套,看着不远处那个蹲在长椅旁的身影,军大衣的毛领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像头蜷缩着的老兽。
这是我第三次在这儿遇见陈建国。第一次是半个月前,他蹲在垃圾桶边,手里捏着个空酒瓶,眼神空得像口枯井,喉结动了动,像是在吞咽什么苦涩的东西。第二次是上周,他还是那身军大衣,靠在公园的老槐树下,望着对面居民楼的某扇窗,望了整整一下午,直到暮色把他的影子和树影融在一起。
今天他倒是坐在了长椅上,面前摆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两个干硬的馒头,还有半瓶二锅头。见我走过来,他抬了抬眼皮,浑浊的眼珠里没什么波澜,又低下头,用粗糙的手指抠着馒头的表皮。
“介意我坐这儿吗?”我指了指他旁边的位置。
他没说话,只是往旁边挪了挪,军大衣摩擦着长椅,发出“窸窣”的声响。我坐下时,闻到他身上混着尘土、汗味和淡淡酒气的味道,不算好闻,却带着种不加掩饰的真实。
“黄皮子那边,有动静了。”我开口道,目光投向他一直望着的那栋楼——黄皮子,也就是黄志强,住在三楼,窗帘常年拉得严严实实,像个见不得光的耗子。
陈建国捏着馒头的手顿了顿,抬起头,眼角的疤在路灯下显得格外清晰。“啥动静?”他的声音嘶哑,像是被砂纸磨过。
“税务稽查的人去了,听说翻出不少东西。”我看着他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点什么,“估摸着,蹲局子是跑不了了。”
他沉默了片刻,低下头,把馒头掰成小块,往嘴里塞。干硬的面渣呛得他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他抓起酒瓶,猛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淌,浸湿了军大衣的领口。
“该。”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从包里掏出个东西,递到他面前——那是个黄铜打火机,是前几天在旧货市场淘的,表面被岁月磨得发亮,我找人在上面刻了两个字:平安。
他愣住了,盯着打火机看了半天,像是没反应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迟疑地伸出手,接了过去。
他接过去,翻来覆去地看,手指在“平安”两个字上摩挲着,粗糙的指腹蹭过凹凸的刻痕,像是在确认这两个字的分量。那双手布满老茧和裂口,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黑泥,指关节因为常年劳作而有些变形。路灯的光落在他脸上,能看见眼角的皱纹里泛着水光,那抹红慢慢漫上来,把浑浊的眼珠泡得发亮。过了好一会儿,他把打火机揣进怀里,紧贴着心口的位置,像是揣着什么稀世珍宝,军大衣的布料被顶出一个小小的弧度。
“这辈子,没人给过我这东西。”他声音发哑,带着点酒气的温热,呼在微凉的空气里,“小时候爹给过我一个火石,黑黢黢的一块,能打出火星子。那时候家里穷,晚上点不起油灯,就靠那火石引柴火。后来上后山砍柴,弄丢了,哭了整整一宿。爹没打我,就蹲在门槛上抽旱烟,说丢了就丢了,日子总得过。再后来……爹没了,就没人给过我啥值钱玩意儿了。”
我没接话,看着他仰头又灌了口酒。二锅头的辛辣气味在晚风里散开,混着月光的清冽,竟生出点说不清的苍凉。他喝酒的动作很慢,不像以前那样猛灌,像是在咂摸什么滋味,喉结滚动时,军大衣的领口跟着动了动,露出里面洗得发黄的秋衣,领口处磨出了一圈毛边。
“其实我早知道黄皮子会有这么一天。”他突然开口,目光又投向月亮,圆圆的月亮挂在树梢,像块被擦亮的银盘,清辉洒在他脸上,把那些沟壑纵横的皱纹照得愈发清晰,“王老板当年被他坑了之后,在庙里烧了三个月的香,膝盖都跪肿了。我去看他,他拉着我的手说,建国啊,我不求别的,就求黄皮子别死得太痛快,得尝尝我受过的苦。现在看来,菩萨是听见了。”
“你认识王老板?”我问。王老板的故事我听过一些,当年他的“王记卤味”在这条街火了三十年,卤料方子是祖传的,据说光药材就有二十多味。后来黄志强假意跟他合伙开分店,卷走了所有积蓄,还把那口传了三代的砂锅砸了,王老板气得住了院,没多久就走了。
“认识,咋不认识。”他笑了笑,眼角的疤跟着动了动,像是牵动了什么旧伤,“我爹以前跟他是街坊,住对门。王老板的口水麻鸭,我小时候蹭过不少。那时候他铺子门口总排着队,队尾能绕到街角,卤料的香味能飘三条街,连巷子里的狗都总蹲在门口不肯走。”
他顿了顿,眼神飘向远处,像是落进了回忆里。“黄皮子就是看中他那方子,先是天天往铺子里钻,给王老板递烟倒茶,一口一个‘王叔’叫得亲。王老板心软,觉得他年轻不容易,就跟他多说了几句。后来黄皮子说要出钱开分店,让王记卤味走出这条街,王老板被说动了,把养老钱都拿了出来。结果呢?分店刚有起色,黄皮子卷了钱跑路,连祖传的砂锅都给砸了。那砂锅是王老板的命根子,他爹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这锅比儿子还金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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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我说我的二零二五年请大家收藏:()我说我的二零二五年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他低头抠着酒瓶上的标签,指甲缝里的黑泥被带了出来,落在手背上。“王老板死前,我去看过他。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颧骨凸得像两座小山,眼窝陷下去,说话都没力气。嘴里还念叨着‘那锅汤还没熬好’,说早上刚放了八角,得再炖三个时辰才出味。我握着他的手说,叔,你放心,这仇我替你报。他就笑了,笑得跟个孩子似的,笑完就没气了。”
风卷着落叶滚过脚边,发出“沙沙”的响,像是谁在低声啜泣。我突然明白,他不是在替自己报仇,是在替那个念着锅汤的老人,替那个断了腿的李老板——李老板以前开了家五金店,被黄志强雇人打断了腿,只为抢占他的店面,替所有被黄皮子踩在脚下的人,讨一个迟来的说法。
“那两个‘懂行的’,也是被黄皮子坑过的?”我想起前阵子托人打听时,听说有两个专门跟税务打交道的人,主动向稽查队提供了黄志强的线索,当时还觉得奇怪,现在想来,恐怕没那么简单。
“嗯。”他点头,把抠下来的标签碎片捏在手里,搓成粉末,“一个以前开赌场,在城郊的废弃工厂里,生意刚有点起色,被黄皮子匿名举报,进去关了三年。出来时,老婆孩子都跑了,家都散了。另一个放高利贷,心狠,但也算守规矩,黄皮子借了他的钱,不仅不还,还联合外人设局,把他的本钱全吞了,差点没把他打死在臭水沟里。”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里有种释然的光。“我找到他们的时候,没说啥大道理,就把王老板的事、李老板的事,还有其他被黄皮子坑过的人的事,跟他们说了一遍。他们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说不要钱,就想亲眼看着黄皮子完蛋。”
原来如此。那五万块——我之前发现公司账户上多了一笔匿名捐款,指定要转给李老板做医药费,后来查到是通过陈建国的账户转的——或许更像个信物,是把散落在各处的恨串起来的线。他没撬动什么,只是轻轻推了一把,让早已腐朽的墙自己塌了。
“李老板知道是你寄的钱吗?”李老板现在在城郊的康复中心,听说恢复得不错,只是还不能下床走路。
“不知道。”他摇头,把手里的粉末撒在地上,“知道了又能咋地?还能爬起来跟我喝顿酒?就让他当是老天爷赏的吧,能好好活着就行。”他又喝了口酒,酒瓶见了底,被他捏在手里转来转去,瓶身被捏得变了形。“我这辈子,没做过啥好事。年轻的时候混过日子,跟人打架,被关进局子里待过半年。出来后爹没了,家没了,就靠打零工活着,饿了就啃冷馒头,渴了就喝自来水。就这两件事——帮王老板报仇,给李老板寄钱,做得还算敞亮。”
我看着他手里的空酒瓶,突然想起第一次见他时,他蹲在垃圾桶旁,也是这么捏着个瓶子,眼神空得像口井,仿佛这世上所有的光都照不进去。现在那口井好像被月光填满了,虽然还是深,却能照见点东西了——是释然,是放下,或许还有点对未来的念想。
“打算啥时候走?”我问。黄志强的事了了,他大概也不会再待在这儿了。
“过两天吧。”他说,把空酒瓶放在地上,用脚轻轻踢了踢,“去南方,听人说那边暖和,冬天不用穿这么厚的大衣。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在工地上搬搬砖,或者去乡下种种菜,攒点钱,老了能有个地方躺就行。不用太大,能遮风挡雨,门口有块地,种点青菜萝卜,就挺好。”
“不回老家?”我记得老陈说过,他是从北边的一个小山村来的。
“回不去了。”他笑了笑,带着点自嘲,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老家的房子早塌了,那年下大雨,山塌了,把屋子埋了半截。亲人也走光了,爹没了,唯一的妹妹嫁去了外地,后来听说生了场大病,也没了。回去干啥?看坟头长草?”
我想起老陈说的,他蹲在黄皮子家对面,像个孤魂。或许对他来说,早就没有家了,那些要报的仇,那些要还的债,才是拴着他的根。现在根断了,人也就该飘走了。
“这个拿着。”我从钱包里掏出一沓钱,塞到他手里。那是我刚取的现金,打算给母亲寄过去,现在看来,或许更该给他。
他愣了一下,手像被烫到一样往回缩,钱掉在了长椅上。他慌忙捡起来,想往回推,手指碰到我的手,又缩了回去,脸上露出局促的神色。“林老板,这钱我不能要……你帮我的够多了,那天你把黄皮子偷税漏税的证据线索告诉我,已经是天大的情分了……”
“不是给你的。”我按住他的手,他的手很凉,像揣在冰窖里似的,骨节硌得人疼,掌心全是裂口,“是给路上的盘缠,算我请你喝顿酒。到了地方,买瓶好点的,别总喝二锅头,伤身子。”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半天,没说出话,眼里的水光终于忍不住,顺着眼角的皱纹往下淌,滴在军大衣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他把钱小心翼翼地揣进内袋,跟打火机贴在一起,然后慢慢站起身,对着我鞠了一躬,腰弯得很低,军大衣的下摆扫过地面的落叶,带起一阵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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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我说我的二零二五年请大家收藏:()我说我的二零二五年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我陈建国,没啥能报答的。”他声音哽咽,带着浓重的鼻音,像被堵住的风箱,“就祝林老板,平平安安,顺顺当当。这辈子,下辈子,都顺顺当当。”
“你也一样。”我说,“到了地方,好好活。找个本分的活儿,娶个实在的媳妇,好好过日子。”
他没再说话,转身往公园外走。军大衣的背影在月光里拉得很长,一步一步踩在落叶上,发出“咯吱”的响,不像来时那样踉跄,每一步都踩得很实。走到公园门口,他停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我朝他挥了挥手,他也挥了挥,那只挥起的手在空中顿了顿,然后转身消失在巷口的阴影里,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
长椅上还留着他坐过的温度,不算高,却带着点让人安心的暖意。空酒瓶被他带走了,地上干干净净的,只有几片被风吹来的叶子。我在长椅上坐了很久,月亮慢慢移过树梢,把影子从东边拉到西边,又从西边拉到东边。远处的狗吠声此起彼伏,偶尔有晚归的汽车驶过,车灯像两道流星,划破夜色。
远处的寺庙敲了钟,“咚——咚——”,声音穿过树林,落在公园里,像谁在轻轻叹气。我想起他揣着打火机的样子,想起他说“做得还算敞亮”,突然觉得心里那块一直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黄志强的事,像根扎在心里的刺,不拔掉总是难受,现在拔了,虽然有点疼,却松快多了。
第二天上班,小周拿着一份报纸冲进办公室,脸上红扑扑的,像是刚跑完步。“林哥!你看!黄皮子被抓了!涉嫌偷税漏税,还有好几桩旧案,诈骗、故意伤害,估计得把牢底坐穿!”
报纸上的照片里,黄皮子穿着囚服,头发白得像雪,背驼得快成个问号,跟菜市场抢烂菜叶的老头判若两人。以前他总是挺着肚子,梳着油亮的头发,见人就递烟,眼睛里透着精明和算计,现在那双眼睛浑浊不堪,像蒙了层灰。我扫了一眼,把报纸推回去:“知道了,把合同整理好,下午甲方要来。”
小周愣了愣,挠挠头:“林哥,你咋一点都不激动?这可是大快人心的事!当初他坑了咱们公司那么多钱,现在总算遭报应了!”
“激动啥?”我笑了笑,看着窗外的阳光,阳光透过玻璃洒在办公桌上,暖洋洋的,“该来的,总会来。就像春天花会开,秋天叶会落,没啥好激动的。”
他大概不懂,有些事不是用来激动的,是用来放下的。就像陈建国手里的酒瓶,空了,就该扔了。总攥着,累的是自己。
过了半个月,我收到一个包裹,地址是南方的一个小镇,叫溪安镇,听着就像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寄件人写着“陈建国”。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包茶叶,用粗布袋子装着,布袋子上还绣着几朵歪歪扭扭的花,像是刚学针线的人绣的。茶叶带着点泥土的腥气,旁边放着个小小的竹制茶筒,竹筒被打磨得很光滑,上面刻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字:平安。
里面没有信,只有茶叶和茶筒。我把茶叶泡上,热水冲下去,叶片在杯子里慢慢舒展,像一群睡醒的蝴蝶,冒出淡淡的清香,喝在嘴里,有点苦,回味却带着点甜,像极了人生。
小周进来送文件,闻着香味凑过来:“林哥,啥好茶啊?挺香的。”
“一个老朋友寄的。”我说,看着杯子里袅袅升起的热气。
“啥朋友啊?还寄茶叶。”小周咂咂嘴,“听着像个懂生活的人。”
“一个……在月亮底下喝过酒的朋友。”我笑了笑,想起那个深秋的夜晚,月光、落叶、二锅头的味道,还有那个揣着打火机的男人。
小周听得一头雾水,摇摇头出去了。我看着杯子里的茶叶,突然想起那个深秋的夜晚,他揣着打火机,背影消失在巷口,军大衣的衣角在月光里晃了晃,像面褪色的旗。那面旗,或许不鲜艳,却足够坚韧,扛过了风雨,也迎来了晴天。
或许对他来说,平安不是刻在打火机上的字,是能在南方的小镇,喝着自己种的茶,看着日头升起落下;是不用再蹲在垃圾桶旁啃馒头,不用再盯着谁的家门,不用再捏着个空酒瓶想那些恨。是能在田埂上走走,看看稻子黄了,麦子绿了,听听鸟叫,闻闻花香。
后来偶尔路过街心公园,我还会在那张长椅上坐一会儿。有时会遇见流浪汉,蜷缩在角落,像当年的陈建国;有时会遇见遛狗的老人,牵着狗慢慢走,嘴里哼着老歌;更多的时候是空的。阳光好的时候,能看见尘埃在光里跳舞,像极了那天晚上,他眼里的光。那光,虽然微弱,却足够照亮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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