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霜华 第61章 新帝的牛痘

紫禁城的冬日，阳光惨白，缺乏暖意，无力地照耀着这片被双重国丧笼罩的、死气沉沉的宫苑。虽然三岁的宣统帝已然登基，但那种权力核心真空所带来的茫然与颓败，并未有丝毫缓解，反而如同深冬的寒雾，愈发浓重地渗透到每一个角落。

在这片弥漫着末世气息的沉寂中，太医院却接到了一项不容懈怠、且极具象征意义的任务——为年幼的新帝，爱新觉罗·溥仪，施行“种痘”之礼。

这并非寻常的诊病开方，而是一项关乎“国本”安稳、延续了百余年的宫廷传统仪式。在天花仍是可怕瘟疫的年代，为皇子皇孙成功种痘，确保其平安度过此劫，被视为太医院最重要的职责之一，也象征着皇嗣绵延、国祚稳固。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接到旨意时，太医院内已是一片暮气沉沉。院使李芝庭强撑着病体，召集尚在京中、未曾借故离去的太医们商议。张明德卧病在床，无法主持，往日那些围绕在他身边、争权夺利的景象也已烟消云散。剩下的太医们，脸上大多带着一种麻木的顺从，或是事不关己的淡漠。

“按……祖制办理吧。”李芝庭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深深的疲惫。他看了一眼肃立在一旁、神色平静的林怀仁。自光绪帝和慈禧太后相继驾崩后，林怀仁那“戴罪之身”的无形枷锁似乎也随之松动，但无人再有心思去追究过往。李芝庭沉吟片刻，道：“怀仁，你精于技艺，手法稳健，此次种痘，由你主理，王太医、赵太医从旁协助。”

被点名的两位太医面无表情地躬身领命，并无多少热情。这昔日的荣耀之差，如今在众人眼中，更像是一项不得不完成的、沉重的旧例负担。

种痘的场所选在乾清宫东暖阁，仪式依旧遵循着古老的规矩。殿内提前三日便进行了彻底的清扫和熏艾，所有器物用具皆以沸水烫洗。年幼的宣统帝被乳母和太监们层层包裹，抱至殿中，他显然对这般阵仗感到不安，小脸上满是懵懂与怯意。

林怀仁净手，焚香，对着供奉的医家先贤牌位默默行礼。然后，他打开一个特制的、散发着药味的紫檀木盒。里面并非民间常用的痘痂粉末，而是太医院秘制的“熟苗”——这是经过多次递相接种、毒性已大为减弱的痘浆，保存在特制的西洋玻璃管中，算是太医院在固守传统中，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改良”。

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支玻璃管，用玉刀蘸取少许痘浆。乳母挽起小皇帝左臂的衣袖，露出藕节般白皙娇嫩的手臂。林怀仁的手稳定如磐石，在那细嫩的皮肤上，以极快的速度，轻轻划破一道微不可见的痕迹，将痘浆均匀涂抹其上。他的动作精准、迅捷，带着一种医者特有的、超越个人情绪的专注。

整个过程，殿内鸦雀无声，只有小皇帝因轻微刺痛而发出的、被乳母及时安抚下去的细微呜咽。王、赵两位太医在一旁机械地递着器具，眼神却不时飘向窗外，心思显然不在此处。

李芝庭站在稍远的地方，默默注视着这一切。他看着林怀仁专注的侧脸，看着那象征着“免疫”与“传承”的痘浆被植入新帝体内，看着这遵循了数百年的古老仪式，在这末世宫殿中，被一丝不苟地执行着。然而，他的心中却涌起一股巨大的荒谬与悲凉。

这精心准备的熟苗，这严谨的消毒流程，这庄重的仪式……一切似乎都与往日无异。但主持者不再是意气风发的太医首席，旁观者也不再是心怀敬畏的朝臣。太医院本身已如风中残烛，而这被种痘的皇帝，也不过是个被命运推上位置、前途未卜的三岁稚童。这“种痘”，更像是一个庞大帝国在惯性驱使下，完成的最后一项传统表演，试图用古老的仪式，来掩盖内里早已千疮百孔的实质。

仪式很快结束。乳母抱着小皇帝匆匆退入内殿。太监们上前收拾器具。

林怀仁洗净手，默默退到一旁。他心中并无多少完成重任的轻松，反而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虚无。他成功地将牛痘种入了新帝体内，按照医学常理，这能保护这孩子免受天花之害。可是，他能保护这孩子，乃至这个帝国，免受那远比天花更凶猛、更无孔不入的时代洪流的冲击吗？

这“新帝的牛痘”，成了太医院在这新旧交替的诡异时刻，完成的最后一项，也最充满象征意味的传统仪式。它仿佛是这个古老机构，在彻底沉入历史长夜之前，发出的最后一点微弱而徒劳的星火，试图照亮一条早已断绝的前路。

李芝庭走到林怀仁身边，望着空荡下来的暖阁，许久，才喃喃低语，声音轻得几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种下去了……但愿……真能免疫吧……”

这话，似乎不仅仅是在说天花。林怀仁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投向殿外那灰蒙蒙的天空。太医院的黄昏，在这项古老仪式的完成中，似乎又向着黑夜，更深地迈进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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