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嬿婉眼波微转,朝春婵、澜翠略一递眸,“将金贵人搀起来,好生安置歇息。”
春婵、澜翠忙趋前,口称“是”,一左一右便去搀瘫软于地的金玉妍。好容易挪至那锦绣堆叠的绣榻旁,小心翼翼扶她躺下。
甫一沾枕,金玉妍复又挣扎欲起:“令妃!娘娘!……再无人肯援手了,再无人了!求娘娘垂怜,救……” 语未竟,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骤起,生生堵住了喉间悲鸣。
魏嬿婉缓缓启唇道:“金贵人,你侍奉圣驾经年,也算历经风浪。方才太后神色,你当如何?老人家缘何拂袖而去?——那是动了真怒。”
金玉妍咳喘稍定,茫然望向魏嬿婉,唇瓣翕动,却吐不出只言片语。
“不过,太后这雷霆之怒,却也非冲你而来,原是冲着皇上燃起的。”
“咱们这位皇上啊,最是龙性难驯。龙颔下逆鳞,触之即死。九重天威,一丝颜面也折损不起。须得人人捧着、敬着,顺着龙鳞摩挲,方得他霁颜一笑。若有半分拂逆,损了那金玉之面,纵是锱铢之微,他亦必究其极。孝贤皇后…可不正是前车之鉴?”
“今日皇上欲舍母保子,太后为保你一命,与之争执不休。皇上碍于‘孝’字当头,不得不暂敛锋芒,俯首认错。然太后终究非其亲额娘,母子间的情分还剩几分?皇上胸中这口无名邪火,对着太后无从发作——否则,一顶‘不孝’的沉重大帽压将下来,史笔如铁,千秋万世皆要戳其脊骨。可这口恶气,郁结于心,若不寻个去处,又如何得平?”
“于是乎,他先是一道圣谕,将你金家曝市之事,抖落得干干净净。紧接着,将你贬为贵人,又假作仁慈,仍许你抚养三位阿哥。然,到如今,你还剩下什么?金家倾覆,位分尽失,恩宠更是镜花水月。将来?呵,贵人的份例,寒酸得尚不及个体面些的大丫头!娘娘你久居妃位,怕是早已忘却贵人是如何度日的了罢?”
“皇上这步步棋,又何尝是为了处置你?他不过是为了与太后角力。太后不是非要留你一命么?好,他便遵旨。他要你们母子四人,一同困死在这启祥宫!无依无傍,无宠无位,坐困愁城,形同幽禁,慢慢地熬,细细地耗,直耗到灯枯油尽,自生自灭!这,才是皇上对太后‘保下你’这一举,真正的回应!雷霆之怒,虽未直劈太后,却迁怒于你这微芥,欲令你们母子,无声无息,湮灭于九重宫阙,更须俯首,感念此‘宽仁’之恩!”
“你这副情状,本宫瞧着,心底也生出几分熨帖。只可惜,此事本宫纵有心,亦无力回天。盖因欲置贞淑于死地的,非是本宫,乃是,圣、意、如、此。”
言罢,魏嬿婉径自端起那碟子剥得光莹剔透、水汪汪的葡萄,递与伏地的丽心:“喏,这碟果子,不知你家主子如今这身子骨儿,还消受得起这寒凉之物否?若是不宜,你便自用了罢。”
“本宫乏了,你好生伺候着。”语毕,也不待丽心回话,便扶着春婵的手,裙裾曳地,袅袅娜娜地向殿外行去。
殿中方静,另一股压抑的骚动复起。
乃内务府一队太监:“奴才等给金贵人请安。贵人恕罪,奴才们奉旨办差。贵人所居正殿内,凡逾制之物,诸如紫檀嵌玉多宝格、描金珐琅熏炉、苏绣百蝶穿花屏风……诸般‘不合规制’的陈设,今日皆需收回内库清点封存。贵人宫中旧有宫人,按新规,亦只可留四人听用,余者即刻拨往别处当差。事出仓促,奴才亦系奉命,万望贵人海涵。”
话音未落,几个小太监已行动起来,搬抬箱笼、拆卸摆设的碰撞声、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杂乱,昔日金碧辉煌的正殿,瞬间弥漫开一股萧索与凄凉。
金玉妍于那锦绣堆叠的衾榻之上,辗转反侧,挣扎了数日光景。好容易将散落游丝般的气力略略攒聚起几分,身上那万针攒刺的痛楚,犹自未曾消减分毫。她却也顾不得了,只强挣着抬起眼帘,唤丽心近前搀扶,定要往养心殿一行。
忆往昔,位居妃嫔乃至贵妃之尊时,是何等煊赫。出入宫苑,自有雕鞍绣帷的步舆代步,纤纤莲足何曾沾惹过这宫墙下冰冷坚硬的方砖?那朱甍碧瓦间的路途,于她眼中,亦不过是繁华点缀、转瞬即至的风景。如今一朝跌落尘埃,贬作贵人,方知这深宫里的每一寸步履,皆须亲力亲为,再无半分侥幸。
此刻拖着病骨支离的身躯,一步一挨,香汗涔涔浸透了鬓角,骤然惊觉,眼前这朱墙夹峙的深巷、玉阶盘绕的回廊,竟是如此幽深漫长。两旁高耸的宫墙,森然如削,仿佛要将人吞没。那脚下的青石砖缝里钻出的细草,墙头日影里无声滑过的琉璃瓦光,都透着刺骨的寒意。昔日瞧着不过咫尺的殿宇,如今望去,竟似隔着千山万壑,巍峨的殿角飞檐在日影里明明灭灭,脚下的路,幽幽地延伸着,永无尽头。
龙椅之上,皇上面容憔悴,双目失神,兀自沉湎于孝贤皇后薨逝的哀恸之中,难以自拔。殿下几位股肱大臣,已是苦口婆心,将近日紧要的政务、边疆的奏报、乃至亟待圣裁的章程,翻来覆去,禀奏了数遍。奈何圣心悲恸,恍若未闻,那奏对之声入耳,竟如风过无痕。他只垂首执笔,于御案素笺之上,蘸着墨,又蘸着泪,一笔一划,尽是锥心泣血之辞,竟又新得了数首悼亡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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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嬿婉传:娘娘她只想做皇帝请大家收藏:()嬿婉传:娘娘她只想做皇帝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众大臣见此情形,面面相觑,心下俱是无奈,深知此刻再谏无益,只得暗自叹息,悄然跪安。
大臣退去,殿内愈显空寂。皇上终于掷了笔,随手翻开几本堆积如山的奏折,目光扫过,心头更是烦闷难当。
西南大、小金川战事胶着,耗糜帑银已逾千万,却久无决胜之讯。他信手拈起一份八百里加急的军报,正是经略大臣讷亲所呈。展开细看,无非又是‘番碉险固,仰攻不易’、‘将帅失和,士卒疲敝’、‘粮秣转运维艰’等陈词滥调,字里行间避重就轻,将战事迁延之责尽推于前敌将领张广泗等人,于自身调度无方、畏葸不前之过,竟只字不提,一味恳请朝廷增兵拨饷。
“好个讷亲!仗着是勋旧之后,先帝顾命之臣,往日里便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倨傲自矜。此番委他以经略重任,原指望他能速平金川,以捷报稍慰朕中宫新丧之痛。不想竟是如此不堪大用!数月以来,徒耗国帑如流水,寸土未复,寸功未立,反令天威折损于蛮烟瘴雨之地!如今更在折子里巧言令色,推诿塞责,真当朕是那耳软心活、可随意欺瞒蒙蔽之主么?!”
魏嬿婉侍立一旁,素手调羹,奉汤的动作依旧行云流水,分毫不乱,然那低垂的眼睫下,心内却早似滚了锅的沸水,千回百转地思忖开来。
自鄂尔泰一去,朝堂上便似抽了一根擎天巨柱,失了依凭。皇上为制衡张廷玉一系,刻意拔擢了这讷亲,破格超迁,使其位次反居三朝元老张廷玉之上。张廷玉乃先皇爷托孤重臣,一生谨小慎微,最重体面尊荣,几曾受过这般明晃晃的折辱?登时气得三番两次跪请陛见,自陈功绩,哀恳顾念其老迈体衰,颤巍巍只为那配享太庙的殊荣,再讨一个万无一失的明旨恩典。絮絮叨叨,言及先帝厚恩,涕泗横流,只道是“犬马恋主之情”,望圣上垂怜。
然则皇上心中既存了提防制衡之意,这老臣一味以旧功相胁,岂非火上浇油,自取其辱?
前番圣怒便如雷霆骤降:“尔张廷玉!侍朕有年,岂不知朕之秉性?竟敢如此喋喋不休,以私情干渎天听!朕待尔恩遇不为不厚,尔之言行,可堪匹配‘完人’二字?配享太庙,乃国之大典,非尔可私相请托!尔视朕为何如主?尔视自身,又岂是那毫无瑕玷之完人?!”
张廷玉回府便似抽了筋骨的老松,瘫在酸枝木榻上再难起身。侍妾捧来参汤,他枯指颤巍巍抵着青瓷盏沿,半晌竟连半口也咽不下,唯有一声长叹裹着痰音在喉头滚动:“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老臣…领受了。”
原是三朝煊赫、万人仰望的顶戴花翎,此刻倒成了千斤铁枷,压得他脖颈佝偻如虾。那御前叱骂,字字锥心,犹在耳畔铮鸣不息。
不过旬月光景,张府那朱漆大门内,已隐隐透出衰败的暮气。老相国晨起对镜,忽见鬓边新霜如雪漫过耳际,恍惚间忆起去岁送别胞弟张廷璐归乡时所作诗句:“七十悬车事竟成…先我归休觉不情。” 岂料今朝自家竟落得如此狼狈境地!长子若霭早夭的旧伤本未平复,如今惊惧交加,竟连日常理事也糊涂起来。管家回禀田庄亏空,他怔怔捻着佛珠,口中只道:“好,好…” 一旁仆婢们面面相觑,心头悚然——这分明是月前粮道吏丁报丧时,老爷神思恍惚错应的旧症又犯了!更兼寒夜咳喘,痰中竟带出缕缕血丝。
彼时讷亲风光无两,炙手可热。然如今,金川之败,庸懦误国,已非单纯军务胜败,更关乎朝廷体统、天子颜面。皇上对太后那边正自蕴着怒意,此刻心中块垒郁结,急需一个能震慑朝野、宣泄天威的出口。金川战局糜烂至此,总得有人担起这天大的干系。
果不然,皇上眼中寒光一闪,朱笔饱蘸了朱砂,在讷亲那份奏折的空白处,铁画银钩般重重批下:「览奏愤懑无极!尔身为经略,节制全军,迁延数月,寸土未复,空糜粮饷,将士怨嗟之声盈耳!今复以浮词巧饰,诿过他人,是何肺腑?其心可诛!着即革去经略大臣之职,拔去双眼花翎,锁拿进京问罪!所遗职事,着张广泗暂行署理,戴罪图功。钦此」
进忠悄步趋近御案,深深躬下身去,小心翼翼禀道:“启禀皇上,金贵人…拖着病体,在殿外跪候,恳请面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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