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上锦姝 第46章 月下对酌

夜色，如一块巨大的、浸透了浓墨的丝绒，温柔地覆盖了整个京城。白日里的喧嚣与浮躁，似乎都在这沉静的墨色里沉淀下来，只余下零星灯火与若有若无的虫鸣。

“玉颜斋”的后院，与临街店铺的雅致不同，更带了几分生活气息，也更为私密。一架繁茂的紫藤过了花期，只剩下郁郁葱葱的叶子，在晚风中轻轻摇曳。院中一角设有一张小小的石桌，几个石凳。

此刻，石桌上已简单摆开了几样清淡的酒菜，并一壶温好的梨花白。

沈清弦坐在石凳上，依旧是白日里那身便于行动的素色衣裙，脸上却未戴帷帽，只以一支简单的玉簪绾住青丝。月光如水，流淌在她清丽绝伦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而朦胧的轮廓。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微凉的酒杯，心中是一片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混杂着紧张与期待的涟漪。

她竟然答应了。

答应了他这堪称唐突的、月下对酌的邀请。

当下午陆璟透过张嬷嬷递来这句话时，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孤男寡女，夜深人静，于礼不合，于她侯府嫡女的身份更是大忌。然而，那句“首批贡品入宫，一切顺利，聊表庆贺”，以及心底那份压抑不住的、想要与“陆公子”分享这份成功的冲动，让她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或许，是这几个月来的合作太过顺畅，那种棋逢对手、心意相通的愉悦，让她卸下了部分心防。或许，是上次他暗中出手化解“玉颜斋”危机，那份不动声色的维护，让她心生感激与信任。又或许，仅仅是因为，在这条孤独的重生复仇之路上，能有一个人，哪怕是以“颜先生”这虚假的身份，与她并肩而行，谈论她真正感兴趣、并为之奋斗的事业，这种感觉……太过珍贵。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梨花香和酒香混合的、清浅甜润的气息。她抬眼望向那轮将圆未圆的明月，心境复杂难言。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沉稳而清晰。

沈清弦心头一跳，迅速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恢复了平日里“颜先生”那副沉静从容的模样，只是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微微蜷紧。

陆璟绕过紫藤花架，走了过来。

他换下了白日里那身便于行动的劲装或寻常绸衫，穿着一件月白色的直缀长袍，衣料是顶级的苏杭软缎，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墨发用一根同色玉簪束起，更衬得他面容清俊，眉眼如画。明明还是那个少年，可褪去了白日里谈论生意时的锐利与审慎，此刻的他，竟多了几分世家公子特有的清贵风雅，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让人心安的气质。

他的目光落在沈清弦身上，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捕捉到的惊艳。月光下的“颜先生”，比他想象中还要……年轻，而且，有一种超乎性别的、清冽又脆弱的美。他压下心头的异样，唇角自然地牵起一抹笑意。

“让颜先生久等了。”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越。

“陆公子客气了，我也刚到。”沈清弦起身，微微颔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

两人在石桌旁落座。一时间，竟有些沉默。只有晚风拂过叶片的沙沙声，和桌上酒壶里温酒发出的、几不可闻的咕嘟声。

还是陆璟先打破了寂静，他执起酒壶，为沈清弦面前的酒杯斟满，动作优雅流畅。“宫中已验收了第一批货，几位娘娘试用后，颇为满意。内务府那边，也已将后续的定金拨付了下来。”他抬眼看向她，眸中映着月色，亮得惊人，“此事，陆璟要多谢先生。若非先生技艺精湛，守信重诺，此事不会如此顺利。”

沈清弦端起那杯酒，梨花白清甜的香气钻入鼻尖。她微微一笑，这一次，笑容里带了几分真实的轻松与成就感：“陆公子运筹帷幄，打通关节，才是首功。在下不过尽本分而已。能得宫中认可，于‘玉颜斋’而言，亦是幸事。”

“先生过谦了。”陆璟也端起自己的酒杯，向她示意，“若非先生之才，我便是有通天手段，也寻不到如此合意的货源。这一杯，敬先生，也敬我们……首战告捷。”

“敬首战告捷。”沈清弦从善如流，与他轻轻碰杯。

酒杯相触，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温润的酒液滑入喉中，带着梨花的清甜和粮食的醇厚，一路暖到胃里，也似乎驱散了些许夜晚的凉意和最初的尴尬。

一杯酒下肚，气氛明显活络了许多。

“说起来，”陆璟放下酒杯，语气带上了几分闲聊的惬意，“我至今仍觉惊奇。先生年纪轻轻，于这胭脂水粉一道，竟有如此深厚的造诣。许多想法，堪称匠心独运，便是那些经营了几十年的老字号，也远远不及。”

沈清弦心中微动，知道这是试探，也是由衷的赞赏。她垂下眼帘，看着杯中晃动的月影，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世间万物，皆有其理。胭脂水粉，看似小道，却关乎色彩、香气、材质、乃至人的肌肤禀赋。究其根本，与工匠研究器物、农人研究稼穑，并无不同。无非是‘用心’二字罢了。在下不过是比旁人，多花了些心思，多做了些尝试。”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喜欢掌上锦姝请大家收藏：()掌上锦姝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她这番话，说得含糊却又在理。既回避了自身经历的追问，又点明了她成功的核心——超越时代的专注与钻研。

陆璟闻言，眼中赞赏之色更浓。“好一个‘用心’二字！”他抚掌轻叹，“世间多少事，便是败在不肯用心上。先生此言，深得我心。”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就如先生上次所言，‘口碑’胜于‘招牌’，‘小众’亦可成‘大势’，此等见解，实在不似寻常商贾能有。”

沈清弦心头一跳，知道自己偶尔流露的、超越时代的观念引起了对方的注意。她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酒，淡淡道：“不过是些浅见。东西好了，自然有人替你说话。与其贪大求全，失了本色，不如精益求精，服务好真正懂得欣赏的人。久而久之，认同你的人多了，小众也就成了大众。这并非什么高深道理，只是许多人被眼前利欲蒙蔽，看不透罢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陆璟却听出了其中的通透与智慧。他深深地看着她，月光下，对面的人儿眼神清澈而坚定，仿佛蕴藏着无尽的星河。他越来越觉得，这位“颜先生”就像一个巨大的谜团，每多接触一分，便多发现一分惊喜。

“先生高见。”陆璟由衷道，“与先生交谈，总觉茅塞顿开，受益匪浅。”他这话并非客套，而是发自真心。与“颜先生”讨论商事，甚至偶尔谈及民生经济，其思维的敏锐与视野的开阔，常常让他忘记对方的年龄与性别（他仍以为她是男子），只觉是遇到了难得的知己。

“陆公子谬赞了。”沈清弦微微别开眼，被他那过于专注的目光看得有些心慌，面上却强自镇定，“公子年少有为，见识广博，心思缜密，才是真正令人佩服。”

这话也是她的真心话。这几个月合作下来，陆璟展现出的能力与心性，远远超乎她的想象。他不仅精通商业运作，对朝堂局势、地方民情似乎也颇有见地。处理危机时果决狠辣，与人交往时却又分寸得当。这样一个少年，他的未来，简直不可限量。

“年少有为？”陆璟闻言，却自嘲地笑了笑，仰头将杯中酒饮尽。月光落在他清俊的侧脸上，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与他年龄不符的落寞与无奈。“先生可知，这‘年少有为’四字，有时亦是枷锁。”

沈清弦微微一怔，看向他。

陆璟把玩着空了的酒杯，声音低沉了几分：“镇国公府世子，陛下亲口赞过的‘神童’……这些名头听起来风光，可背地里，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有多少无形的规矩束缚着。一言一行，皆不可出错。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不仅仅是‘陆璟’的事，而是‘镇国公世子’的事。”

他抬起眼，望向那轮明月，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院落，看到了那重重朱门背后的森严与压抑。“读书需得比别人好，习武需得比别人精，便是如今办这胭脂采买的差事，也需得办得漂亮，不能堕了国公府的名声，不能辜负陛下的期望。有时候，真想抛开这一切，做个寻常百姓，或许还能更自在些。”

这番话，他说得极轻，却像一块巨石，投入了沈清弦的心湖，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她看着他月光下显得有些孤寂的侧影，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共鸣。

侯府嫡女，知书达理，才华横溢……这些何尝不也是她的枷锁？前世，她便是被这些身份和责任捆绑着，一步步走向了毁灭。重生归来，她看似挣脱了，可依旧要小心翼翼地伪装，在“嫡女”与“商人”两个身份之间艰难地切换，如履薄冰。

原来，看似站在云端、无所不能的他，也有着这样的烦恼与束缚。

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油然而生。

她沉默了片刻，也为自己和他重新斟满了酒。酒壶与杯沿碰撞，发出细碎的清响。

“世间之人，谁人身上没有枷锁？”她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淡然，“贩夫走卒为生计所困，勋贵皇亲为声名所累。便是那翱翔九天的鹰隼，也需承受高空的寒风与孤独。”

她顿了顿，迎上陆璟略带讶异和探究的目光，缓缓道：“重要的，或许不是这枷锁是否存在，而是戴着枷锁，我们是否还能行走，还能跳望，还能……在心里，为自己留一片自在的天地。”

就像她，即便顶着侯府嫡女的身份，依旧暗中经营着“玉颜斋”，这便是她为自己争取的自由。就像他，即便背负着世子的重任，依旧能跳出常规，寻访市井，办好皇差，这何尝不是他能力的体现？

陆璟怔住了。

他没想到会从“颜先生”口中听到这样一番话。没有虚伪的安慰，没有空洞的大道理，只有一种透彻的理解与共情，以及一种坚韧不屈的力量。

“在心里，为自己留一片自在的天地……”他低声重复着这句话，只觉得心头那无形的、沉甸甸的束缚，似乎被这句话轻轻地撬开了一丝缝隙，有清冷的月光和温柔的风透了进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喜欢掌上锦姝请大家收藏：()掌上锦姝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他看向沈清弦的目光，彻底变了。不再是单纯的欣赏、好奇，而是染上了一种深刻的、找到同类的悸动。

“先生……”他开口，声音有些微哑，“能得遇先生，实乃陆璟之幸。”

这一次，他的话里，包含了太多难以言喻的情绪。

沈清弦听懂了他话中的未尽之意，心尖像是被羽毛轻轻拂过，泛起一阵酥麻。她垂下眼眸，掩去其中的波澜，端起酒杯：“能得陆公子为知己，亦是在下之幸。”

两人再次举杯。

这一次，没有碰杯，只是隔着石桌，遥遥一敬，然后各自饮尽。

一切尽在不言中。

月光更亮了些，将两人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拉得长长的，似乎交织在了一起。院中的花香、酒香，混合着对方身上清浅好闻的气息，构成了一种暧昧而宁静的氛围。

他们开始聊得更随意了些。从这次宫中采办的趣事，聊到京城其他铺子的经营，又聊到各地的风土人情，甚至是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沈清弦发现，褪去了“合作伙伴”的身份，陆璟其实是一个很有趣的人。他见识广博，言辞幽默，偶尔流露出的少年心性，让她忍不住莞尔。而陆璟也发现，“颜先生”并非总是那般清冷严肃，她笑起来时，眼角微弯，如同新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动人光彩。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

直到月上中天，夜露渐重。

沈清弦感到一丝凉意，轻轻拢了拢衣袖。

陆璟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站起身，道：“夜深露重，先生还需保重身体。今日……多谢先生赏光。”

沈清弦也站了起来，微微颔首：“公子亦请早些回去歇息。”

陆璟看着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道：“三日后，我来取第二批货的样品。”

“好。”

陆璟转身，步履从容地离开了小院。

沈清弦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外，许久没有动弹。

院子里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那清冽的气息，以及方才那场对话的余温。她抬手，轻轻按在自己有些发烫的脸颊上，心中一片混乱。

知己？

或许是吧。

可方才他看着她时，那专注而灼热的目光，以及自己那不受控制加速的心跳，又似乎……不仅仅是知己那么简单。

她重生归来，立誓要掌控自己的命运，绝不再为情爱所困。可陆璟……他像一束光，不由分说地照进了她布满阴霾与算计的世界，让她冰封的心，第一次感受到了真实的温暖与悸动。

这，究竟是福是祸？

她抬头，望着那轮清冷的明月，第一次对自己的决心，产生了一丝迷茫的动摇。

而走出“玉颜斋”后巷的陆璟，并没有立刻登上等候在街角的马车。他独自一人，在寂静无人的长街上慢慢走着。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回味着今晚的每一个细节，回味着“颜先生”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个清浅的笑容。

“颜先生……”

他低声念着这个称呼，心中那股莫名的悸动越来越清晰。

他从未对任何人，产生过如此强烈的探究欲和……亲近感。

这位神秘的、才华横溢的、与他心灵契合的“颜先生”，究竟是谁？

他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夜风吹拂着他的衣袂，带来远处模糊的更鼓声。

三更天了。

一场始于利益与合作的关系，在今夜这朦胧的月色与清甜的梨花香中，悄然变质。命运的丝线，在他们尚未察觉时，已将他们更紧密地缠绕在了一起。

前路漫漫，风波将至，但此刻，两颗年轻的心，却因为这月下的一席话，一壶酒，而靠得前所未有的近。

喜欢掌上锦姝请大家收藏：()掌上锦姝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