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是初冬的馈赠,悄无声息地浸润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然而,比天气更冷的,是丞相府门前的石狮子,以及府内凝滞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氛。
相较于相府的愁云惨淡,永宁侯府的瀞芷院内,却仿佛冰封初解,渗进了几缕微弱的暖阳。
沈清弦坐在窗边,身上裹着一件厚厚的锦缎斗篷,手里捧着一个暖炉。禁足令虽未正式解除,但看守院门的婆子已然撤去,只余两个小丫鬟在院中洒扫,动作轻快,不复前几日的战战兢兢。
春桃端着一碗刚熬好的燕窝粥进来,脸上是这几日来从未有过的轻松笑意:“小姐,快趁热用了。夫人方才还打发人送来两匹新进的云锦,说是给小姐做冬衣呢!”
沈清弦接过瓷碗,指尖传来的温热让她恍惚了一瞬。母亲态度的软化,她自然感觉得到。自从那日丞相夫人拂袖而去,父亲母亲初始是震怒且惶恐的,将她禁足,无非是既想惩戒她的“忤逆”,又盼着她能在压力下回心转意,好再去相府挽回这门“高攀”的亲事。
可接下来的发展,显然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她小口喝着粥,粥水温润妥帖地滑入胃中,带来一丝真实的暖意。她的目光落在窗外那株光秃秃的海棠树上,心思却已飘向了府外,飘向了那个仅凭一己之力,便搅动了整个京城风云的人。
陆璟。
这个名字在她心底默念,便带来一种奇异的、混杂着感激、信赖与一丝甜蜜的安定感。
那夜他冒险前来,听她讲述那荒诞却真实的“预知梦”,他没有怀疑,没有恐惧,只有滔天的怒火与无比坚定的承诺。他说:“此生,我定护你周全。这婚,我们必须退!”
然后,他便真的去做了。
这几日,尽管她被禁足,但春桃总能通过各种渠道,带来一些模糊却又令人振奋的消息。
“小姐,听说外面都在传,相府那位赵公子……在赌场欠了好大一笔债呢!”
“小姐,今日坊间有流言,说赵公子曾在西街为了个粉头,把个读书人打得吐血……”
“小姐,奴婢听前院的小厮说,昨日马球会上,赵公子好像又惹了什么事,说了好些狂悖的话,好多公子哥儿都听见了……”
一桩桩,一件件,如同精心算计过的雨点,起初只是零星几滴,而后逐渐绵密,最终汇成了一场足以颠覆一切的暴雨。
她知道,这都是陆璟的手笔。他像最高明的猎手,耐心地布下陷阱,引诱着猎物一步步走入绝境。他利用舆论,搜集罪证,甚至……将刀递到了最合适的人手中。
那个最合适的人,便是九五之尊的皇帝。
她不知道陆璟具体是如何在御前奏对的,但结果,已然震动朝野。
“小姐!小姐!” 一个身影急匆匆地跑进院子,是负责在外院打探消息的小丫鬟夏荷,她跑得气喘吁吁,脸上却带着难以置信的兴奋红光,“大事!天大的事!”
春桃连忙迎上去,低声道:“慌什么,仔细惊扰了小姐!”
夏荷抚着胸口,好不容易顺过气,声音依旧带着颤:“宫里……宫里传来消息!陛下……陛下在早朝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申饬丞相大人教子无方!说……说赵公子行为不端,有辱门风,责令相府严加管束,并……并要彻查其不法之事!”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亲耳听到这个消息,沈清弦的心脏还是猛地一跳,握着暖炉的手指微微收紧。皇帝亲自下场申饬,这意义截然不同。这已不仅仅是两家结亲不成的小事,而是上升到了天子对臣子德行有亏的震怒层面!
“还有呢?”春桃急切地追问。
“还有……还有……”夏荷激动得语无伦次,“咱们侯爷和夫人,刚刚送走了相府的大管家!那大管家是来……是来送退婚书的!说两家儿女缘分浅薄,婚约就此作罢!侯爷当场就应下了!”
退了!
真的退了!
那压在她心头两世,如同附骨之疽般的婚约,那让她夜半惊醒、恐惧战栗的噩梦源头,就这么……轻飘飘地一纸文书,解除了?
沈清弦怔怔地坐在那里,一时间,竟有些茫然。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去撞击的一堵高墙,忽然在自己面前轰然倒塌,扬起的尘埃迷蒙了她的视线,反而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巨大的、失重般的解脱感之后,是汹涌而来的酸楚与委屈。为了这一刻,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前世那无尽的折磨与最终的香消玉殒,与眼前这“轻描淡写”的退婚书形成了荒诞而残酷的对比。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这不是悲伤,而是大仇得报、枷锁卸下后,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宣泄。
“小姐……”春桃和夏荷见她如此,脸上的喜色也收敛了,担忧地唤道。
沈清弦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妨。她深吸了几口气,强行将翻腾的情绪压了下去。现在,还不是放松的时候。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喜欢掌上锦姝请大家收藏:()掌上锦姝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父亲母亲……现在如何?”她声音微哑地问道。
夏荷忙道:“侯爷和夫人送走相府管家后,便去了书房。奴婢瞧着,侯爷面色凝重,但夫人……夫人似乎松了口气的样子。”
沈清弦微微颔首。母亲态度的转变在她意料之中。最初同意婚事是迫于相府权势和家族利益的考量,但如今形势逆转,相府成了陛下震怒的对象,赵衡名声扫地,再坚持这门亲事,非但无益,反而可能引火烧身。精明的母亲,自然会做出最有利于侯府的选择。
果然,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永宁侯夫人身边的得力大丫鬟彩环便亲自来了瀞芷院。
彩环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与几日前传话时的公事公办截然不同:“大小姐,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沈清弦站起身,理了理衣襟和鬓发,神色已然恢复了平日的沉静。该来的,总要面对。
永宁侯夫人的正房里,暖香融融,却驱不散那几分残留的尴尬与复杂气氛。
永宁侯沈弘坐在主位,手里捧着一杯茶,却久久未曾饮用,眉头微锁,不知在思索什么。永宁侯夫人见女儿进来,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带着些许不自然。
“弦儿来了,快坐。”她指了指下首的椅子。
沈清弦依言坐下,垂眸不语,静待父母开口。
沉默了片刻,还是永宁侯夫人先开了口,语气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温和:“弦儿,方才……相府送来退婚书,这桩婚事,已然作罢了。”
沈清弦抬起头,目光清亮地看着母亲:“女儿知道了。”
她的平静让永宁侯夫人有些意外,准备好的安抚说辞一时间竟有些接不上。沈弘放下茶杯,轻咳一声,开口道:“弦儿,此前为父与你母亲执意应下婚事,亦是为你前程考量,望你体谅。如今……既然陛下已有明断,赵家子确非良配,此事就此揭过,你也不必再放在心上。”
这话,便是为之前的逼婚行为盖棺定论,轻描淡写地翻篇了。
沈清弦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恭顺:“女儿明白父母的苦心。只是经此一事,女儿深感婚姻之事关乎一生,望父亲母亲日后……能多听听女儿的心意。”
她的话说得委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永宁侯夫妇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无奈与惊异。这个女儿,似乎经此一遭,变得更加有主见,也愈发让人看不透了。
“这是自然。”永宁侯夫人连忙接口,试图缓和气氛,“你的婚事,日后定然慎重。我与你父亲,定会为你寻一门……称心如意的好亲事。”她刻意加重了“称心如意”四个字,像是在做出某种保证。
沈清弦心中明了,父母这是见她态度坚决,且此事闹得沸沸扬扬,短期内恐怕不会再轻易在婚事上强迫于她。这,正是她想要的结果。
“多谢父亲母亲。”她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礼,“若无事,女儿便先告退了。”
走出正房,冬日清冷的空气涌入肺腑,沈清弦才觉得胸中那口积郁许久的浊气,终于彻底吐了出来。天空是那种雨雪初霁后的湛蓝,高远而洁净。
她知道,退婚只是第一步。经此一事,她沈清弦的名字,算是彻底在京城权贵圈中“扬名”了。
正如她所料,接下来的几日,整个京城都因这桩突如其来的退婚事件而哗然。
茶楼酒肆,坊间巷议,无不以此为谈资。
“听说了吗?永宁侯府和相府的婚事黄了!”
“何止黄了!是陛下亲自下旨申饬了丞相教子无方!”
“我就说那赵公子不是个好东西,平日里欺男霸女,如今踢到铁板了吧!”
“永宁侯府那位嫡小姐也是刚烈,竟宁死不从这样的纨绔子弟,真是有眼光!”
“啧啧,丞相这次可是颜面扫地了……”
舆论的风向,在陆璟有意的引导和事实的铁证下,几乎是一边倒地同情沈清弦,鄙夷赵衡。相府权势再盛,也堵不住这悠悠众口。赵衡原本就狼藉的名声,此刻更是烂到了泥地里,成了京城勋贵教育子弟的反面教材。
而沈清弦,则从一个“险些所嫁非人”的可怜贵女,变成了一个“有先见之明”、“品性高洁”、“敢于反抗命运”的奇女子。连带着她往日“才华横溢”的名声也再次被提起,一时间,竟赢得了不少赞誉和同情。
这种名声的转变,是沈清弦始料未及的,却无疑为她接下来的行动,扫清了许多潜在的障碍。
她重新获得了自由,可以再次出入“玉颜斋”。当她再次以“颜先生”的身份,坐在那间熟悉的静室里,看着张嬷嬷呈上来的、不降反升的营业账目时,心中感慨万千。
“东家,您是不知道,如今不少夫人小姐来店里,明里暗里都在打听您……哦不,是打听沈家小姐的事,都说您……有风骨呢!”张嬷嬷压低声音,脸上带着与有荣焉的笑意。
沈清弦淡淡一笑,并未多言。风骨?不过是绝境求生罢了。她更在意的,是那个为她披荆斩棘的人。
她铺开信纸,沉吟片刻,提笔写下:
“陆公子台鉴:风波已定,枷锁既除。此皆赖公子运筹帷幄,力挽狂澜。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不知公子何时得暇,‘颜先生’当备薄酒,聊表谢忱。”
她知道,退婚成功,仅仅是他们关系的开始,而非结束。前面,还有更长的路,需要他们并肩同行。而这一次,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喜欢掌上锦姝请大家收藏:()掌上锦姝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