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仪仗的到来,为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的泗州城添上了一层突兀而凝重的官方色彩。数名身着朱紫官袍、腰悬鱼袋的官员,在数十名金枪班直卫士的簇拥下,穿过了尚在清理中的城门街道,直奔原都督行辕、如今的临时帅府。为首的是一位面白微须、年约五旬的宦官,手持黄绫卷轴,神色端肃中透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矜持,正是内侍省都知、此次宣旨的正使梁道成。副使则是兵部的一位员外郎,姓李,看起来较为木讷,只是亦步亦趋。
接到通报,王刚、孙捷、辛弃疾以及闻讯赶来的郑清之,皆已按品级官服在帅府前庭肃立恭候。空气安静得有些压抑,只有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修城号子声。
“圣——旨——到——!”梁道成身边一名小黄门拉长了尖细的嗓音。
众人齐齐躬身:“臣等恭聆圣谕!”
梁道成展开黄绫诏书,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平缓却极具穿透力的声调宣读起来:
“制曰:朕绍承洪绪,临御万方。念淮泗为国之藩屏,金虏跳梁,屡犯疆圉。兹有淮东制置使司先锋统制王刚,忠勇奋发,率精骑驰援,破敌锋锐,力保泗州,厥功甚懋。淮西兵马钤辖孙捷,督率所部,婴城固守,鏖战经旬,士卒用命,亦着勤劳。北援先锋军督军辛弃疾,转战来归,矢志恢复,于泗州攻防之际,颇效死力,其部众敢战,足堪嘉勉。监军御史郑清之,克尽职司,协赞军务,亦有微劳。……”
诏书前半部分,是对泗州守卫战有功人员的褒奖,措辞严谨,功绩分配看似公允,王刚首功,孙捷次之,辛弃疾与郑清之并列“亦着勤劳”、“颇有微劳”。然而细细品味,对辛弃疾“转战来归”的定性,以及“其部众敢战”而非“其指挥若定”的表述,隐隐有所保留。
宣旨声继续:“……今特颁敕谕,以彰殊勋。王刚晋翊卫大夫,仍领原职,赐金带一条,银绢各百匹。孙捷迁武翼大夫,充淮西兵马副都监,赐银绢五十匹。辛弃疾特授合门宣赞舍人,充江淮都督行辕参议军事,赐银绢三十匹。所部将士,着江淮都督行辕核实功次,从优议赏。……”
合门宣赞舍人,是从七品武职阁职,通常授予有军功或特旨选拔的武臣,算是正式进入了南宋的中级武官序列,且有了一定的朝参资格。参议军事,则是一个差遣,意味着从独立领兵的“督军”,变成了都督行辕的幕僚参谋。明升实调,兵权被削。
辛弃疾低垂的眼皮下,目光微微一闪,面色却沉静如水,仿佛早有所料。
“……郑清之回朝述职,另有任用。泗州防务,暂由王刚、孙捷协同主持,务须整饬兵马,修复城堞,慎固封守,毋得轻忽。……”
郑清之要调回临安?这倒是有些意外。是史弥远觉得他在前线逼迫过甚,反而可能激起变故,故招回以图他策?还是临安有新的布局需要他?
梁道成念完最后一句“钦此”,缓缓卷起诏书。
“臣等领旨,谢恩!陛下万岁,万万岁!”众人再次行礼。
梁道成将圣旨交付给王刚,脸上露出一丝程式化的笑容:“诸位将军、大人,恭喜了。官家闻泗州捷报,甚为欣慰。望诸位再接再厉,为国屏藩。”
王刚接过圣旨,恭敬道:“有劳梁都知远来宣旨。末将等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恩。”孙捷也连忙上前附和。
梁道成目光转向辛弃疾,笑容深了几分:“辛宣赞,年少有为,忠勇可嘉。此番调任行辕参议,正在张相公麾下,正是大有可为之时啊。”他这话听着像是勉励,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味道。
辛弃疾拱手,不卑不亢:“蒙圣上隆恩,弃疾惟知尽心王事,鞠躬尽瘁。”
“好,好。”梁道成点点头,又看向郑清之,“郑御史,收拾停当,便随咱家一同回临安复命吧。史相可是念叨着你呢。”
郑清之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神色,有轻松,似乎也有未尽之事的不甘,但很快掩饰过去,躬身道:“下官遵命。有劳都知。”
接旨仪式草草结束。梁道成以旅途劳顿为由,婉拒了王刚设宴洗尘的邀请,只说要早些歇息,明日便要启程回京。那位兵部李员外郎更是寡言少语,仿佛只是个摆设。
众人散去。王刚、孙捷需安排天使一行人等的食宿,郑清之也要回去交接准备。辛弃疾与陈亮默默走回自己的营区。
“合门宣赞舍人,参议军事……”陈亮冷笑一声,“好一招明升暗降,调虎离山。将你从带兵的位置上调开,塞进行辕做个清客参谋,你那三百百战老卒,日后听谁号令?王刚是客军,迟早要调走,孙捷正好借机吞并消化!”
辛弃疾负手缓行,看着营中正在操练的士卒,他们还不知道主帅即将被调离。“意料之中。血诏金牌之事,史弥远必然如鲠在喉。将我调离军职,既是对我个人的防范,也是削弱张相在淮前直接可用的力量。郑清之被召回,恐怕不是放弃,而是调整策略。临安才是他们真正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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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醉连营请大家收藏:()醉连营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那张相那里……”陈亮蹙眉。
“张相处境恐怕也更艰难了。”辛弃疾沉声道,“这份旨意,内阁必然经过。史弥远能促成此议,说明他在朝中势力更盛。张相让我‘持重待机’,便是预料到此局面。参议军事……虽无直接兵权,但仍在行辕,仍在淮前,未必没有机会。”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只是需更加谨慎。同甫,你联络临安旧友,务必探明此番诏令背后的详细关节,尤其是郑清之回朝可能的新职司。”
两人回到辛弃疾的营房,苏青珞已等在那里,脸上带着忧色。她显然也听说了旨意内容。
“青珞,”辛弃疾对她笑了笑,试图缓和气氛,“无妨,不过是换个位置为国效力。”
苏青珞看着他,轻声道:“我知道你不惧职位高低。只是……行辕之中,人事复杂,不比直接领兵单纯。你性子刚直,我担心……”
“放心,我会小心。”辛弃疾温言道,心中却因她的关切而泛起暖意,同时更觉肩上责任沉重。“炎生伤势如何?”
“已能起身走动,恢复得很快。”苏青珞答道,犹豫了一下,又说,“方才……郑御史那边有人过来,以‘清点移交文书档案’为名,想调阅伤兵名册,特别是……北归人员的记录。被王佐将军以‘伤兵营独立、名册需督军核准’为由挡回去了。”
辛弃疾眼神一冷:“临走还想咬一口。看来他们对炎生这几个人,仍是念念不忘。”他沉吟片刻,“青珞,炎生伤势若可,让他与几名伤愈的北归弟兄,混在明日前往行辕运送辎重的队伍中,先行离开泗州。到了行辕,我自有安排。”行辕毕竟在张浚直接管辖下,相对安全些。
苏青珞点头:“我这就去安排。”
当晚,辛弃疾独自在灯下,取出那枚司天监铁牌,默默凝视。冰凉的牌身映着跳动的灯火,背面的星图刻痕似乎毫无变化。血诏全文已现,金牌扳指已出,沈晦留下的验证体系,独缺“山河印”。这铁牌的最终指向,是否就在那方未知的印玺上?山河印,究竟是何物?又在何处?它和眼前这纷繁复杂的朝局兵事,又有何关联?
他想起紫宸殿密室中那些前朝遗物,想起沈晦绝笔中“关乎国本”的沉重嘱托。自己一路南来,从山东义军到南宋官军,从冲锋陷阵到卷入朝争,所求不过恢复中原。然而现实是,外有强敌,内有掣肘,甚至连手中的力量也被一点点剥离。这枚铁牌,连同它所牵连的秘密,是希望,也是更沉重的负担。
窗外传来巡夜的梆子声,悠长而寂寥。丹书褒奖的墨迹未干,暗藏的机锋却已如无形的绳索悄然收紧。新的职位,是困锁的囚笼,还是另一片风云激荡的天地?答案,或许就在即将踏上的行辕之路,以及那更深不可测的临安朝堂之中。他收起铁牌,吹熄了灯,身影融入浓浓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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