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卯时初刻。
天光未明,寒意彻骨。江陵府大仓码头却早已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如同一条被强行唤醒的钢铁巨兽,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喷吐着滚滚白汽与喧嚣。
凌峰与小雀儿站在广源客栈门前清冷的街面上,最后回望了一眼那扇住了近十日的陈旧木门。客栈掌柜并未现身相送,唯有那个木讷的小伙计揉着惺忪睡眼,倚着门框,目送着这两名沉默寡言、似乎与其他匆匆过客并无不同的“匠役学徒”融入门外早起的人流。
两人皆已换回那身灰扑扑的天工阁制式外袍,青铜腰牌紧贴内衬。凌峰背后,“破浪·寒髓”被粗布层层包裹,收敛了所有锋芒,只余下异乎寻常的长度与沉甸甸的质感,暗示着内里的不凡。小雀儿腰间那个鼓囊囊的储物袋和靛蓝香囊也仔细藏好,小手紧紧攥着凌峰的衣角,小脸上褪去了初入大城时的雀跃,只剩下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警惕。
街道上,前往码头方向的人流明显增多。多是些与他们一样穿着各色号衣的船工、力夫、低阶吏员,以及少量像他们这般带着行囊、神色匆匆的随行人员。空气里弥漫着清晨的湿冷、劣质煤烟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大战将至般的紧绷感。
越是靠近码头,那震耳欲聋的声浪便越是澎湃。蒸汽轮机预热时的低沉咆哮,铁链摩擦系缆桩的刺耳尖鸣,军官粗粝的口令声,民夫号子声,以及无数脚步踩踏在湿冷地面上的杂乱声响,混合成一股令人心悸的洪流。
当那片桅杆如林、灯火如星的庞大码头再次映入眼帘时,即便已有心理准备,小雀儿仍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昨日似乎还显得有些拥挤的泊位,此刻已被一支庞大到令人窒息的船队彻底填满!
数十艘大小不一、却统一覆盖着暗沉铁甲的舰船首尾相接,如同一条匍匐在江面上的钢铁巨鲸群落!最为醒目的是位于船队核心的五艘“镇渊”级主力铁甲舰,庞大的船体如同移动的堡垒,侧舷密密麻麻的炮口黑洞洞地指向江岸,甲板上弩炮林立,披甲执锐的水兵肃立如林,旗帜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散发出冰冷的杀气。
环绕主力舰的,是二十余艘体型稍小、却更为灵活的“巡江”快船以及数量更多的运兵船、补给船。而真正承载着“荆襄三倍岁贡”的,则是那近十艘体量最为庞大的机关货船!它们吃水极深,庞大的货舱被厚重的金属舱盖封闭,上面用醒目的朱漆标注着编号与“荆襄贡”字样。无数粗壮的蒸汽管道如同巨蟒缠绕船身,喷吐着浓密的白色烟柱,汇入低垂的云层。
整个船队已然完成了最后的集结与准备,如同一张拉满的强弓,只待一声令下,便可破浪前行!
“顺风号”那艘中型客货船,此刻如同巨鲸身边的小鱼,卑微地靠在船队外围的一处辅助泊位上,等待着接收最后的随行人员。
凌峰目光锐利如鹰,快速扫过这片钢铁丛林。他能感觉到,无数道或明或暗的视线,如同蛛网般笼罩着整个码头区域。镇渊军水兵警惕的巡逻,岸边高台上手持强弩的固定哨,还有那些混杂在忙碌民夫、官吏人群中,看似随意走动、却步伐沉稳、眼神锐利的身影——黑龙旗的暗哨依旧在,如同无声的幽灵,监控着一切。
然而,他的目光在码头核心区寻找那三艘锦鲤舟,确没有发现任何踪影!
“凌大哥…”小雀儿也察觉到了异常,小声唤道,眼神里带着询问。
“没事。”凌峰压下心绪,低声道,“跟我们无关。记住我们的身份,上船。”
两人出示了天工阁的腰牌,经过镇渊军士兵严格的盘查核对,才被允许踏上通往“顺风号”的跳板。跳板湿滑,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浑浊江水,船体随着波浪微微起伏。
登上“顺风号”甲板,一股混合着铁锈、机油、汗水和紧张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甲板上比来时拥挤了许多,除了原本的水兵,还多了不少像他们一样穿着各色号衣的随行人员:工部的匠师、户部的小吏、总督府的文书、以及一些身份不明的商贾模样的人。人人脸上都带着一丝即将远行的忐忑和对未知前路的茫然。
一名穿着镇渊军低级军官服饰的队正,正拿着名册,声音嘶哑地大声呼喊着名字,进行最后的人员清点。
“凌工!凌雀!”轮到他们时,队正的目光在他们年轻的脸庞和凌峰背后那显眼的长条包裹上停留了一瞬,带着审视。
“在。”凌峰沉声应答,递上腰牌。
队正验看无误,在名册上打了个勾,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底层丙字舱!挤一挤!开船前不许再随意上甲板!”
“是。”
两人顺着狭窄陡峭的舷梯,下到船只底层。这里空气浑浊,光线昏暗,弥漫着浓重的潮气和劣质油脂的味道。丙字舱是一个大通舱,里面密密麻麻摆满了双层木床,已经挤满了先登船的人,各种方言口音的交谈声、咳嗽声、抱怨声混杂在一起,显得拥挤而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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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瀚沙戮天请大家收藏:()瀚沙戮天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凌峰护着小雀儿,勉强在角落找到了两个相邻的上铺。将行李放好,凌峰让有些晕船不适的小雀儿在铺位休息,自己则借口透气,重新回到了上层甲板较为僻静的一隅。
他需要观察,需要聆听。
此刻,朝阳终于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将金色的光芒洒在江陵大码头上。庞大的船队沐浴在晨光中,更显气势恢宏。码头上,送行的人群黑压压一片,各级官吏正在做最后的仪式性告别,场面喧嚣而忙碌。
呜——! 呜——!
嘹亮的汽笛声接二连三地响起,如同巨兽的咆哮,震得人心头发颤。这是启航的信号!
粗大的缆绳被水兵和力夫们奋力从系缆桩上解下,沉重的铁锚在绞盘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哗啦啦地从江水中升起。
“启航!!” “各船依次离港!保持队形!”
旗语挥动,号令声声。庞大的船队开始缓缓移动,如同沉睡的巨鲸群苏醒,笨拙而坚定地调转船头,破开江面堆积的浮冰和杂物,向着上游方向,缓缓驶离喧嚣的码头。
凌峰手扶冰冷的船舷,望着渐渐远去的江陵城。巨大的城墙轮廓在晨光中显得格外雄伟,码头上的喧嚣渐渐被江风吹散。这座给予他们短暂休憩、却也暗藏无数漩涡的巨城,正慢慢变成身后的一道背景。
然而,就在船队彻底驶离码头区域,队形逐渐拉展开时,凌峰的目光骤然一凝!
在船队侧后方,约莫数里之外,靠近南岸的一处隐蔽水湾里,悄无声息地滑出了十数艘形制奇特的船只!
这些船只通体漆黑,船体明显比镇渊军的战舰更窄更长,吃水很浅,船首尖锐如刀,没有高大的桅杆和烟囱,取而代之的是船体两侧各三对巨大的、如同蜈蚣节肢般的金属长桨!此刻,那些金属长桨并未划动,而是紧紧收拢贴在船身两侧,船只似乎依靠着某种无声的动力在水面高速滑行,船尾仅泛起细微的白浪。
它们的速度极快,如同贴水飞行的黑色利箭,悄无声息地切入船队的外围警戒圈,然后速度骤降,以一种精准而娴熟的姿态,融入了庞大船队的尾部,成为了护航编队的一部分!
整个过程安静、迅速、协调,仿佛演练了无数次,与镇渊舰队蒸汽轮机那震耳欲聋的轰鸣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是…什么船? 凌峰从未见过如此诡异而安静的船只!它们不像任何已知的水师编制!
紧接着,更让他心头一震的景象出现了。
那些黑色怪船靠近后,可以清晰看到,每艘船的甲板上,都肃立着约五十名骑士!是的,骑士!他们并未骑马,而是全员身披一种式样统一的玄黑色全身重甲!甲胄样式古朴厚重,覆盖全身,连面部都戴着狰狞的恶鬼面罩,只在眼孔处透出冰冷的目光。阳光下,那玄甲竟不怎么反光,仿佛能吸收光线,透着一种沉凝如铁的杀伐之气。
他们人人腰间佩着长柄战刀,背后负着造型奇特的强弩,如同铁铸的雕像般钉立在随着波浪起伏的甲板上,纹丝不动!一股无形的、混合着铁血与死寂的冰冷气场,即便隔着遥远的距离,也能隐约感受到!
这不是镇渊军的海军陆战营!也绝非地方州郡的兵丁! 这是一支从未见过、煞气却堪比黑龙旗的精锐重甲骑兵!他们竟以这种诡异的方式,乘着这种无声的快船,加入了护航队伍?!
就在凌峰心中惊疑不定之时,身旁不远处,两名看起来像是户部老吏的男子正望着那些黑色怪船和玄甲骑士,低声交谈,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敬畏与诧异。
“…是‘幽蛟舟’和‘玄甲铁骑’!没想到…连他们都出动了吗?”一人倒吸着凉气。 “看来朝廷对这批‘贡品’的重视,远超我等想象啊…”另一人喃喃道,“玄甲铁骑…镇山侯的嫡系部队?还配给了‘幽蛟舟’这种只在图纸上见过的玩意…” “慎言!既是朝廷安排,我等奉命行事即可。只是这路途…怕是未必太平了…”
幽蛟舟?玄甲铁骑? 凌峰默默记下了这两个名字。镇山侯的嫡系部队?他们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加入贡品护送?是为了加强明面上的护卫力量,迷惑宵小?还是说…朝廷收到了什么风声,认为这条通往帝都的水路,将会遇到连镇渊军和黑龙旗都可能觉得棘手的威胁,以至于需要调动嫡系部队精锐?!
就在他思绪飞转之际,一名穿着镇渊军偏将服饰、面色冷峻的军官在几名亲兵的簇拥下,登上了“顺风号”的前甲板。正是负责这支船队明面指挥的周偏将。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甲板上所有非战斗人员,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不容置疑: “所有人听令!本将周振,奉荆襄总督府及天工阁令,负责此次贡品押运水途一应事宜!” “船队现已启航!路线已定:自江陵出发,溯江西行,经江夏、宜春、南昌、鄱阳、浔阳!之后,所有贡品及一应人员,于浔阳码头卸船,转陆路北上,直抵帝都!” “水途遥远,匪患未靖!沿途各站,非必要不得下船!严禁打探军机,严禁私传消息,严禁滋事斗殴!违令者,军法从事!” “都听明白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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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瀚沙戮天请大家收藏:()瀚沙戮天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明白!”甲板上响起参差不齐的回应声。
周偏将冷峻的目光再次扫视全场,尤其在凌峰等几个带着兵刃的人身上多停留了一瞬,这才转身带着亲兵离去。
江夏、宜春、南昌、鄱阳、浔阳…转陆路。 凌峰在心中默念着这几个地名。这是一条经典的溯江而上、再转入帝国腹地的官道水路路线,沿途皆是重镇,按理说应是最安全的通道。但有了黑龙旗的暗中先行,以及这支突然加入、来历神秘的“玄甲铁骑”,这条看似平静的航线,已然蒙上了一层浓重的、令人不安的迷雾。
他最后望了一眼那如同黑色幽灵般无声滑行在船队尾部的“幽蛟舟”,以及舟上那些铁塔般的玄甲骑士,转身走下舷梯,回到了嘈杂拥挤的底层舱室。
小雀儿正抱着膝盖坐在铺位上,小脸有些发白,显然不太适应船底的颠簸和浑浊的空气。见凌峰回来,她仰起小脸,投来询问的目光。
凌峰在她身边坐下,压低声音,将刚才所见所闻,尤其是“幽蛟舟”和“玄甲铁骑”的出现,简要告知了她。
小雀儿听得睁大了眼睛,小手下意识地捂住了嘴:“骑兵…坐船?来找我们…不是,来找贡品?”
“是福是祸,尚未可知。”凌峰目光沉静,透过舱壁上狭小的舷窗,望向外面奔腾不息的江面,“但接下来的路,绝不会平静。抓紧时间休息,适应行船。我们需要随时保持最好的状态。”
他顿了顿,补充道:“从江陵到浔阳,水路漫长,至少需二十余日。这期间,船就是我们的牢笼,也是暂时的堡垒。”
小雀儿重重点头,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巧的鼻烟壶似的玩意,拔开塞子,放在鼻端轻轻嗅了嗅。一股清凉提神、带着淡淡药草香的气息散开,让她晕船的不适感缓解了不少。这是她根据秦红玉册子上的方子,用薄荷脑、冰片等药材自制的“清神散”。
凌峰则闭上双眼,看似假寐,实则体内“九息镇岳诀”已缓缓运转开来。气血在经脉中无声奔流,一部分温养着丹田气海,一部分则如同涓涓细流,持续不断地探向腰间那枚黑漆葫芦,温养、沟通着内里那团沉重而神秘的存在。
引擎轰鸣,钢铁巨舰破开江水,向着上游缓缓驶去。 庞大的船队如同移动的城堡,旌旗招展,声势浩大。 而在船队之畔,那数艘无声滑行的“幽蛟舟”与其上沉默的玄甲骑士,则如同附骨之疽般的阴影,为这场明晃晃的进京之旅,平添了无数变数与杀机。
前路漫漫,江水滔滔。 船舱底层,凌峰掌中的黑葫芦,在那低沉持续的引擎震动中,似乎传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以往的温热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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