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廿二,晨。
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压着浩渺浑浊的江面。凛冽的江风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着“顺风号”铁甲船舷,发出呜呜的呼啸。庞大的船队已然驶离江陵府范围,如同一条钢铁巨龙,在蜿蜒的峡江中逆流而上。
底层丙字舱内,空气浑浊得几乎能拧出水来。汗味、脚臭、劣质食物发酵的酸馊气、还有无处不在的潮湿霉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顽固地钻入鼻腔。鼾声、梦呓、咳嗽声、木床不堪重负的呻吟声,以及舱外永无止境的机器轰鸣和江水拍击声,交织成一首折磨神经的嘈杂交响。
小雀儿蜷缩在上铺角落,小脸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她紧紧捂着嘴巴,努力对抗着一波强过一波的眩晕和恶心。尽管提前嗅了自制的“清神散”,但底层舱室剧烈的摇晃和污浊的空气,依旧让她的肠胃翻江倒海。
凌峰盘膝坐在她旁边的铺位上,身形随着船体的起伏微微晃动,却稳如磐石。他双目微阖,看似在调息,实则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腰间那枚黑漆葫芦之上。
自昨夜那短暂而诡异的悸动之后,葫芦内的流沙金核心再次恢复了往常的死寂与沉重,仿佛那瞬间的“雀跃”只是错觉。但凌峰确信绝非幻觉。那被更高层次力量引动的震颤,以及遥远江陵方向传来的两道恐怖气息,如同烙印般刻在他脑海。
朝廷已用匪夷所思的手段转移了真正的重宝。这支浩浩荡荡的船队,只是一个巨大的、华丽的诱饵。而他和他的葫芦,便是这诱饵中最特殊、也最危险的一部分。皇帝的目光,天鉴卫的插手,镇山侯异常的“热心”,甚至那支神秘的“玄甲铁骑”…所有的一切,都让他如同置身于一张无形巨网的中心。
他尝试更加专注地运转“九息镇岳诀”,气血如涓涓细流,持续不断地温养、沟通那团沉重。进展依旧微乎其微,但那深藏的冰冷核心,似乎比之前更加“沉默”了,仿佛在积蓄着什么,或者…在等待着下一次的召唤。
“呕…”旁边传来小雀儿极力压抑的干呕声。
凌峰睁开眼,取过水囊递给她:“喝口水,别咽下去,含一会儿吐掉。”
小雀儿虚弱地点点头,接过水囊小口漱了漱,又无力地躺了回去,大眼睛里水汪汪的,满是委屈和难受:“凌大哥…这船…比来时晃得厉害多了…”
“我们在逆流上行,江底暗流多,船自然更晃。”凌峰声音沉稳,递给她一小块薄荷叶,“含着,会好些。试着运转‘引星诀’,凝神静气,感受星辰的恒定,忽略身体的晃动。”
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引星诀接引的是九天星辰之力,星辰亘古不变,或许能对抗这无常的波涛。
小雀儿依言照做,努力摒弃杂念,引导意念穿透摇晃的船舱。起初依旧艰难,眩晕感不断干扰,但她性子里的坚韧此刻显露无疑,紧咬着薄荷叶,一遍又一遍地尝试。
凌峰则重新将目光投向舱壁上那扇狭小的、布满水渍的舷窗。窗外是奔腾不息的浊黄江水,以及偶尔掠过、被江风吹得歪斜的岸景。
两岸的山势不再如巫峡段那般逼仄险峻,逐渐变得平缓开阔。山体覆盖着茂密的植被,虽是冬季,依旧能见大片大片的墨绿色松柏点缀其间。山脚下开始出现大片的滩涂和冲积平原,被分割成整齐的田垄,冬小麦泛着淡淡的青色,在寒风中伏倒又扬起。远处丘陵起伏,线条柔和。
偶尔能看到临江的村落。白墙黑瓦的房舍依着缓坡层层叠叠,屋后多有翠竹掩映。简陋的码头旁系着几条小渔船,有妇人正在江边石阶上浣洗衣物,孩童在岸边奔跑嬉闹。看到庞大的船队经过,村民们大多会停下手中的活计,站在岸边远远地张望,脸上带着敬畏、好奇,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麻木。对于他们而言,这支代表着帝国威严与财富的船队,如同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航行的时光单调而漫长。除了每日固定时间有兵士送来简单的饭食(通常是硬得硌牙的杂粮饼、咸得发苦的菜干和少量飘着油花的糊粥),乘客大多被要求待在舱内,不得随意上甲板。
凌峰利用这段时间,除了温养葫芦,更多是在逼仄的空间内锤炼枪术。 “破浪·寒髓”无法尽情施展,他便专注于最极致的控枪技巧。枪尖在方寸之间游走,刺、点、崩、抖,每一次发力都要求精准到毫厘,劲力含而不露。幽蓝的枪尖过处,空气凝滞,寒意弥漫,连舱壁上凝结的水珠都冻结成冰,使得他们这个角落的温度始终比其他地方低上几分,倒也驱散了一些污浊之气。
小雀儿在适应了最初的严重晕船后,也渐渐找到了事情做。她将采购的药材拿出,就着舷窗透入的微弱天光,继续研磨、调配她的毒药。小小的玉杵在研钵中发出极有韵律的轻响,各种药粉、毒液在她手中逐渐融合成更具威胁的成品。偶尔,她会拿出那卷“风物志”,对照着上面的地图和注释,努力记忆着沿途经过的地名和标注的危险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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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瀚沙戮天请大家收藏:()瀚沙戮天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时间在机器的轰鸣和江水的流淌中悄然滑过。天气如同孩儿面,说变就变。晴不过半日,午后天空便再次积聚起浓密的乌云,铅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
傍晚时分,狂风骤起,卷着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船舷和甲板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江面顿时沸腾起来,浊浪排空,小山般的浪头一个接一个砸向船队。船体开始剧烈地颠簸摇晃,如同狂风中的一片树叶。底层舱室内顿时乱成一团,呕吐声、惊叫声、物品滚落声、孩子的哭闹声响成一片。
“抓紧!”凌峰低喝一声,手臂如铁钳般稳住小雀儿的身形,另一只手死死抓住床边的铁杆。脚下的地板倾斜角度大得吓人,浑浊的江水甚至从舷窗的缝隙里喷射进来。
船队不得不降低了速度,各船之间拉大了距离,依靠着坚固的船体和蒸汽轮机的强大动力,艰难地在风浪中前行。镇渊军的战舰如同忠诚的护卫犬,游弋在运输船的外围,用庞大的船身为其抵挡部分风浪。
这场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个多时辰后,风势渐歇,雨点变小,只剩下淅淅沥沥的余威。但江面并未平静,被狂风搅起的浑浊浪涛依旧汹涌,而且水面上开始出现大量被狂风刮断的树枝、杂物,甚至还有小型动物的尸体,随着浪头起伏翻滚。
“所有单位注意!前方进入‘老鸦口’水道!江底多暗礁!各船保持距离,了望哨加倍警惕!注意避让漂浮物!” 各船传讯筒里传来周偏将嘶哑而紧张的命令声,透过舱壁隐约可闻。
老鸦口,因其水道狭窄弯曲、两岸山崖形似乌鸦喙而得名,是这段江流中有名的险隘。平日航行便需小心翼翼,更何况是经过暴雨冲刷、江水暴涨、杂物众多的此刻!
船队的速度被迫再次降低,如同老人般谨慎地驶入那片阴影笼罩的水道。两岸山崖陡然收紧,怪石嶙峋,光线都暗淡了许多。江水在这里变得更加湍急,打着旋涡,发出低沉的咆哮。
凌峰透过舷窗向外望去,只见江水浑浊不堪,水下黑影憧憧,显然隐藏着无数礁石。船体不时传来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刮擦声,那是船底与水下障碍物擦碰的声音,每一次都让舱内乘客的心提到嗓子眼。
“啊!快看那边!”突然,靠近另一侧舷窗的一个乘客发出惊恐的尖叫。
凌峰猛地转头望去。只见船队侧后方,一艘负责外围警戒的“巡江”快船,为了避让前方一个巨大的、半沉浮的枯树树干,舵手猛打方向,却不幸撞入了水下另一片隐藏的礁石区!
嗤啦——! 一声令人心悸的、金属船底被硬生生撕裂的巨响即便在轰鸣的引擎声中也清晰可闻!
那艘快船猛地一颤,船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倾斜!蒸汽轮机发出绝望的哀鸣,浓烟混杂着蒸汽疯狂喷涌而出!船上的水兵惊慌失措地奔跑、喊叫,纷纷跳入冰冷的江水中!
“左舷巡江七号触礁!左舷巡江七号触礁!迅速救援!各船避让!” 传讯筒里的声音变得急促而尖锐。
整个船队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几艘附近的快船立刻放下小艇,冒着风险前去打捞落水士兵。主力舰上的弩炮警惕地指向两岸山崖,防备可能出现的趁火打劫。运输船则纷纷调整航向,远离那片死亡水域。
凌峰看着那艘迅速沉没的快船,以及在水面上挣扎呼救的身影,面色沉静,眼神却锐利如鹰。这就是大江的威力,瞬息之间便能吞噬钢铁与生命。在这自然之威面前,个人的力量显得如此渺小。
经过一番紧张的救援和调整,船队有惊无险地驶出了老鸦口最险要的一段。损失了一艘快船,数名水兵失踪,算是为这场航行付出了第一笔代价。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船队在相对开阔的江面重新整队,亮起灯火,如同一条在黑暗中蜿蜒前行的光龙。
第二天,雨过天晴。朝阳将金光洒在江面上,昨夜的危险仿佛只是一场噩梦。船队恢复了正常航速。
晌午时分,前方江面出现了一座规模不小的临江城池的轮廓。青灰色的城墙依山傍水,码头桅杆林立,城头飘扬着“江夏”字样的旗帜。
江夏到了。
然而,船队并未如小雀儿预想的那般靠岸停泊,反而保持着航速,直接从江夏城外的宽阔江面驶过!只有几艘悬挂江夏镇守府旗帜的小型快艇离开码头,朝着船队迎了上来。
“所有运输船注意!江夏岁贡交接开始!按预定编号,与输送艇并舷!动作要快!船队不停!” 周偏将的命令再次通过传讯筒下达。
很快,凌峰透过舷窗看到,两艘体型细长、显然经过特殊改装的平板驳船,在几名老练船夫的操控下,如同灵活的水黾,从江夏方向驶来,迅速靠近了船队中两艘大型运输货船的外侧。
并舷作业开始!
这是一个极其考验操船技术的活计。两艘船必须在保持同向同速的情况下,尽可能平稳地靠近,直到船舷几乎相贴,再用特制的抓钩和缓冲物临时固定。江流湍急,船体庞大,任何一点失误都可能导致碰撞甚至侧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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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瀚沙戮天请大家收藏:()瀚沙戮天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凌峰看到,那两艘运输船上的水兵和工部吏员早已做好准备。船舷侧的护板被放下,露出宽敞的货物通道。江夏来的驳船上,则堆满了用油布覆盖、捆扎结实的货箱,上面同样贴着“江夏贡”的封条。
当两船终于成功并舷、暂时固定后,早已等候多时的力夫们如同蚂蚁搬家般,快速而有序地将驳船上的货箱搬运到运输船上,再由运输船上的人接手,运往指定的货舱区域。整个过程紧张、忙碌,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效率,显然经过多次演练。
“原来…是这样上贡啊…”小雀儿扒着舷窗,看得目瞪口呆。她想象中的靠岸、装卸、停泊许久的情形并未发生。
“节省时间,也减少停泊带来的风险。”凌峰淡淡道。目光却并未停留在那热火朝天的搬运场景上,而是锐利地扫视着江面四周,尤其是更远处的江岸林地。
在这种相对混乱的并舷作业期间,船队的整体防御必然会出现短暂的薄弱环节。若有敌人窥伺,这正是发动袭击的绝佳时机!
他的目光猛地一凝!
在距离船队约一里外,南岸一片茂密的芦苇荡中,似乎有几道极其隐蔽的反光一闪而逝!那绝非自然光线!更像是…金属或晶石镜片在阳光下的反射!而且,似乎有几点模糊的黑影正借助芦苇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快速移动,方向正是船队这边!
几乎同时,船队尾部,那几艘一直滑行的“幽蛟舟”上,如同铁铸雕像般肃立的玄甲骑士中,有人似乎微微偏了下头,面甲眼孔中冰冷的目光,倏地扫向了那片芦苇荡的方向!
凌峰的心瞬间提了起来!手指无声地按在了腰间的储物袋上。小雀儿也察觉到了凌峰瞬间绷紧的身体,小脸一白,小手悄悄摸向了藏着的毒药袋。
然而,预想中的袭击并未发生。
那芦苇荡中的反光和黑影只是一闪而逝,便彻底消失在茂密的苇丛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而“幽蛟舟”上那名玄甲骑士也恢复了绝对的静止,仿佛刚才只是随意一瞥。
并舷作业仍在继续,紧张有序。小半个时辰后,所有江夏贡品搬运完毕。抓钩松开,两艘驳船灵活地脱离运输船,向着江夏码头返回。运输船上的护板重新合拢。
整个过程有惊无险,除了那芦苇荡中一闪而逝的可疑迹象,再无任何异常。
船队没有丝毫停留,保持着严整的队形,继续溯江西行,将江夏城远远抛在了身后。
凌峰缓缓松开按在芥子囊上的手,眉头微蹙。是错觉?还是对方看到“幽蛟舟”和玄甲铁骑的存在,自知不敌,主动退却了?
他看向船队尾部那几艘黑色怪船,以及船上那些铁塔般的骑士。这些神秘的力量,究竟是护卫,还是…另有所图?他们的出现,似乎确实震慑住了一些暗处的窥伺者。
但凌峰心中的警惕并未减少半分。他知道,这漫长的水路才刚刚开始。老鸦口的暗礁,江夏外的疑影,或许都只是开胃小菜。真正的危险,恐怕还在更深、更远的前方。
他再次闭上眼,感受着腰间黑葫芦那冰冷沉静的触感。
江水奔流,引擎轰鸣,钢铁船队破开浊浪,坚定不移地驶向迷雾重重的上游。而船舱底层,那被粗布包裹的“破浪·寒髓”,枪尖似乎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幽蓝寒芒,仿佛也在期待着,下一场风雨的洗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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