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色灰蒙蒙的,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校场上的操练依旧,喊杀声却似乎不如往日那般响亮透彻,隐隐带着一丝沉闷和滞涩。士卒们依旧按照命令完成各项科目,但眼神交汇间,多了些难以言说的东西。孙德胜那一什的人,动作明显带着敷衍,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怨气,虽然不敢公开对抗,但那无声的抵触,像霉菌一样在队伍中悄然扩散。
李世欢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按原计划,在操练结束后,下令全体集合。
百人队在校场上列队站定,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高台上的李世欢身上。新卒们眼神热切,带着依赖和信任;老兵们则大多沉默观望,其中如孙德胜之流,眼神闪烁,带着审视和不以为然。
李世欢没有立刻说话,他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面孔,那无形的压力让许多原本心存抱怨的人下意识地低下了头。沉默了近十息,直到空气中的紧张感几乎凝固,他才缓缓开口,“我知道,最近有些兄弟,觉得日子过得憋屈了。”
开场第一句,就直接戳破了那层窗户纸,让台下不少人心中都是一凛。
“觉得我李世欢定的规矩,断了大家的财路。”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觉得跟着我,除了吃苦受罪,没落到什么实际好处。是不是?”
台下一片死寂,无人敢应声,但那种默认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你们是不是觉得,以前那样挺好?跟着别的官长,偶尔能捞点外快,敲诈个商旅,克扣点缴获,虽然担着风险,但至少手头活络,能吃香喝辣?”
孙德胜等人虽然低着头,但嘴角却忍不住微微撇了撇,显然心中正是如此作想。
“蠢货!”
李世欢一声暴喝,让所有人的心都提起来!
“你们以为那是本事?那是取死之道!”他踏前一步,手指几乎要点到台下那些老兵油子的鼻子上,“敲诈商旅?你们可知那些能行走四方的商队,背后站着的是谁?是你们惹得起的地方豪强,还是你们得罪得起的军中大佬?一次两次或许无事,次数多了,真当别人是泥捏的?到时候,不用敌人动手,上面一道命令,就能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克扣缴获?哼,那是喝兵血!是拿兄弟们的卖命钱往自己兜里揣!一次能瞒过,两次能瞒过,次数多了,真当所有兄弟都是瞎子、都是傻子?等到战场上,谁还肯把后背交给一个贪墨他功劳和抚恤的人?到时候,敌人没杀了你,你身边的兄弟就能先捅了你!”
他剖开那些看似光鲜的“潜规则”下,隐藏的致命危机,说得孙德胜等人脸色发白,冷汗涔涔。
“我立下‘三大纪律’,是不让你们捞钱吗?”李世欢语气一转,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沉痛,“我是不想让你们为了那点蝇头小利,就把自己的命,把兄弟们的命,都轻易葬送掉!”
“我们要的,是堂堂正正的军功!是能让我们光宗耀祖、封妻荫子的战功!是能让父母妻儿挺直腰板、不受人欺辱的荣华!而不是像地老鼠一样,靠着偷鸡摸狗、欺压良善换来的那几枚沾着脏血的铜钱!”
他的声音拔高,带着一种直击人心的力量:“看看你们手里的家伙!再看看我们身上的皮甲!别人用破烂来糊弄我们,想让我们去送死!我们若是自己再不争气,内部还为一两口脏食争得头破血流,那不用别人来打,我们自己就垮了!”
“我把话放在这里!”李世欢目光扫视全场,“愿意跟着我李世欢,遵守军纪,凭真本事、真军功博取前程的,我李世欢绝不亏待!分赏,便是明证!若是有谁觉得我这庙小,容不下他那尊习惯了歪门邪道的大佛,现在就可以站出来,脱下这身号衣,滚蛋!我绝不为难!”
他顿了顿,声音冰寒刺骨:“但是,若是留下,胆敢再阳奉阴违,散布谣言,动摇军心者,王老五,就是下场!”
最后一句,杀气凛然,让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全场死寂,落针可闻。
新卒们胸膛起伏,眼神炽热,只觉得队主字字句句都说到了他们心坎里。大部分老兵也面露惭色,低头沉思。孙德胜等人更是脸色煞白,再不敢有丝毫怨怼之色流露。
李世欢知道,光靠威压还不够。他语气稍缓,道:“军械之事,我已在设法解决。日后缴获,分配依旧公平!只要我们练成一支真正的强军,立下赫赫战功,何愁没有好装备?何愁没有厚赏?目光放长远些!我们的对手,不是那些可怜的商旅,不是自己营里的兄弟,而是外面那些想要我们命的敌人!”
“都听明白没有?!”
“明白!”这一次的回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整齐、响亮。
李世欢微微颔首,不再多言,下令解散。
队伍散去时,气氛已然不同。那股弥漫的怨气和抵触,被暂时压制了下去。孙德胜耷拉着脑袋,带着手下人匆匆离去,再不敢有任何不满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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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马奴的帝王路请大家收藏:()马奴的帝王路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李世欢看着队伍散去,心中并无多少轻松。他知道,思想上的顽疾非一日可除,今日只是暂时压制。真正的信任和认同,需要在未来的血与火中,用一次又一次的胜利和公平来浇铸。
他转身准备回营房,继续处理军械和侯二那边的棘手问题,却见一名亲兵快步走来,低声道:“队主,刘贵刘爷来了,正在营房等您。”
刘贵?他昨日才让韩铁皮送来皮料,今日又亲自前来?李世欢心中一动,预感到刘贵此来,必有要事。
他快步回到营房,果然见刘贵正坐在案前,悠闲地品着亲兵奉上的粗茶,脸上依旧是那副人畜无害的和气笑容。
“刘大哥,你怎么亲自来了?可是有事?”李世欢挥手让亲兵退下,问道。
刘贵放下茶杯,笑眯眯地看着李世欢,却不直接回答,反而问道:“李队主,方才校场上,好一番慷慨陈词啊,老哥我在外面都听得心潮澎湃。”
李世欢微微一笑,在他对面坐下:“让刘大哥见笑了,不过是整顿一下军纪,清除些杂音。”
“清除杂音?”刘贵摇了摇头,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老弟啊,你可知,你清除的,可能不只是杂音,更是别人安插进来的‘耳朵’和‘手脚’?”
李世欢目光一凝:“刘大哥何出此言?”
刘贵用手指蘸了蘸茶杯里的水,在粗糙的木案上画了几个圈,又用线条将它们连接起来,形成一个简陋的网络:“怀朔镇,就是一摊浑水。表面上看,是镇将大人一言九鼎。可这水下,盘根错节啊。”
他点了点其中一个圈:“赵副将,掌管部分防务和军械分配,势力不小。但他也不是孤家寡人,他与镇上的几家大商户,与长史大人,甚至与更上面的一些人物,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你动了他的利益,断了他手下人的财路,就等于是动了这张网上的一根线,整张网都会感到震动。”
他又点了点另外几个圈:“除了赵副将,还有王司马、李长史他们,谁在军中没有几个耳目?谁不想多掌控几支能打的队伍?你这支百人队,如今风头正劲,不知多少人盯着呢。你这里但凡有点风吹草动,立刻就会传到某些人的耳朵里。”
李世欢沉默地听着,脸色凝重。
“孙德胜那些人,或许本身成不了大事。”刘贵意味深长地看着李世欢,“但他们背后,难保没有站着别人。你今天压下了他们的怨气,明天就可能有人用更大的利益,或者更狠的把柄,撬动他们。防不胜防啊,老弟。”
李世欢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刘大哥的意思是,我推行军纪,本身就是在与整个怀朔镇的旧有势力为敌?”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刘贵重复了这句告诫,语气加重,“你现在就是那棵秀于林的木头。你想带着兄弟们走一条干净、光明的路,这没错。但这条路,触犯了多少人的利益?挡了多少人的道?”
他叹了口气:“老哥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做大事,不能光靠一腔热血和严刑峻法。你得懂得……和光同尘。”他又一次说出了这个词。
“不是让你同流合污,而是让你在某些时候,学会装糊涂,学会妥协,学会利用规则,甚至利用那些你看不惯的人和人之间的龃龉。你得先在这摊浑水里站稳了,活下来,才能有机会,去实现你的抱负。”
刘贵指了指窗外:“就像这军械,你硬顶着,自己想办法,固然能解决一时,但终究不是正道,而且风险极大。有时候,不妨换个思路。赵副将卡着你,你就没办法从别处想想主意?镇将大人那边,长史大人那边,难道就铁板一块,没有任何可以利用的缝隙?”
这番话,如同暮鼓晨钟,重重敲在李世欢的心上。他之前更多地将目光集中在内部的整顿和对赵副将的直接对抗上,却忽略了更宏观的权力格局和合纵连横的可能。
刘贵见他陷入沉思,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便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弟,你是聪明人,一点就透。老哥我言尽于此。军械也好,侯二的事也罢,乃至日后可能遇到的更多麻烦,都需通盘考量,谨慎行事。有时候,退一步,或者绕个弯,不是为了放弃,而是为了更好地前进。”
说完,他不再多留,拱了拱手,便晃晃悠悠地离开了营房。
李世欢独自坐在那里,看着案上那渐渐干涸的水渍网络,心中波涛汹涌。刘贵的提醒,为他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他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斗争方式,或许太过刚直,太过局限于一时一地了。
在这怀朔镇的权力泥潭中,他不能只做一个勇猛的斗士,更要开始学习,如何做一个洞察全局、善于借力打力的棋手。
和光同尘……生存,然后图谋。刘贵的话,虽然与他内心的一些坚持有所冲突,但却无疑是当下最现实、最有效的生存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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